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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鹃啼血唤娘亲

刘奇武

又是一年清明节，又见满山杜鹃红。看着团团簇簇的杜鹃花，我想起了我的娘。娘走了整整十六年，娘只在我的梦里回过家。杜鹃花却年年回来，怒放生命，待到凋零，落入泥土，陪伴着我长眠的娘。

娘是个苦命人，三岁时，外婆就离开了外公。外公怕娘日后没人照顾，就把她送给人家当了童养媳。娘寄人篱下，食不果腹，衣不蔽体，受尽苦难。“我硬是作尽了前生后世的孽！”娘经常这样说。那时我年幼，听惯了娘的这句话，不懂什么意思。

娘生我时，我已排位第七。儿多母苦。饥荒时期，娘奶水不足，我经常饿得气若游丝。是娘崽，痛娘心。娘抱着我挨家挨户讨奶吃。经常把我从东家窗户塞进去，又从西家窗户抱出来。我的童年是从苦难中淌过来的。兄妹九人，大姐和二姐只活到几岁，都因“种豆子”死了。父亲在我七岁时，因劳累过度，患心脏病，无钱救治，撒手西去，年仅42岁。

父亲走后，娘终日以泪洗面。一天，娘抱着我殷殷地问我：“你爹死了，我只能靠你们兄弟，娘老了，你孝敬娘不？”不懂事的竟然我不加思索脱口而出：“等我长大了，娘你不早死了吗？”娘听了一怔，没有骂我，没有松开抱我的手，反把我箍得更紧。泪水伴着娘的叹息，从我头上滑落。

艰苦的岁月，吃了上顿愁下顿。那是个阴霾天，娘说带我走亲戚去，我很兴奋，跟娘走在山间小路上，山上的杜鹃花开了，大一朵小一朵的，花瓣在风中不断飘零。到一易姓亲戚家后，娘说借一个月口粮，秋后还上。那年月，谁家有余粮？亲戚给了两升大米说：“拿去救急度荒，不用还。”娘执意留下借条，亲戚留下我母子俩吃了中饭。

岁月悠悠，我慢慢长大。我忘不了娘，忘不了借粮途中的山间小道，忘不了易姓亲戚，忘不了娘告别亲戚时的千恩万谢，忘不了跨出门槛那刻，娘眼中感激的泪水……

回家的路上，娘牵着我的手，戚戚地对我说：“我家年年三十夜里冇月亮，要苦到何时才是个头哦，你今后硬要替娘争气哦！”在亲戚家那餐，我自顾自扒光两碗米饭后（有娘的一碗）眼睛还勾勾地望着娘，娘知道我没吃饱，没做声，只伸手在我头上摸了又摸。娘粒米未进，光光地喝了一碗米汤。

娘信奉佛教，心里慈善。缺粮的时代，我们兄弟其实随时可以下到门前的小港中，捕些泥鳅黄蟮或鱼虾土鳖充饥，可母亲千拦万阻，宁可饿死，绝不允许我们为了裏腹去“杀生”。受娘的影响，到现在我都不吃这些野味。

贫穷可怕，亦可励志。十六岁我初中毕业后，因娘拿不出柒块五角钱的学费，我只好缀学在家。娘内疚地对我说：“家里年年超支，如今是床底拜年，撑不起腰，实在没钱供你读书，今世欠崽的，娘下世做牛做马还你！”我理解娘的苦楚。

因失学，我发奋发狠，自己开荒种菜，砍柴攒钱买书，耕作之余坚持每天写日记，写心得，随见随记，随想随录。后来，我参加广西“柳絮”文学社函授学习，笔名“雷呜”，欲出人头地，想一鸣惊人。可我那起点、那功底，我落个一地鸡毛。

联产承包到户的政策实行后，山村田野，到处呈现出一片欣欣向荣、生机勃勃的景象。那年的杜鹃花也比往年更加怒放，更加鲜艳。我家分到了六亩水田、一亩五分旱地，娘带着我添置农具，教我割草搓绳，教我犁田耙地。我跟娘和哥哥们起早贪黑，汗水滴落衣衫，渗入泥土。这一年，我家两季收获了一万余斤粮食；这一年，我家还清了历年的旧欠。无债一身轻，娘笑着笑着就哭了。她说：“只有懒人，冇得懒土。靠天靠地，不如靠自己”。

年，我参加招聘考试，笔试独占鳌头，我被乡政府录为公务员。娘得知喜讯，却高兴不起来。别人问娘：“你儿子鲤鱼跳龙门，进政府呷国家粮了，你还有啥不高兴呢？”娘说：“我后悔送儿子读少了书，怕他在外面赶不上人家……”

衣食无忧了，我还是想读书。我把想法告诉娘，娘满脸赞许。十多年间，我从写“豆腐块”到写小说、散文、诗歌，先后获得几十次各种奖励。娘骄傲了，逢人就说：“我晓得我五崽有出息。”几十年过去了，我家的铁皮书柜里，还有娘为我精心收藏的一叠荣誉证书、获奖证书，娘象珍惜自己的生命一样珍惜我所获得的荣誉。

光阴荏苒，几年后，我们兄弟就到了结婚年龄。娘又开始焦急了。一家八口，住的还是父亲留下的一栋明三暗五的泥瓦房子，如此境况，哪个女孩敢往火坑里跳？娘便四处托媒说媳妇。88年我结婚那年，娘脸上写满笑容，兴奋得忙里忙外，倾其所有为我添置了几件木家具。

年，一场苦难，几乎击垮了娘。三十四岁的二哥患肝癌去世，娘悲痛欲绝，几天不吃不喝也不睡，大病一场。每次经过二哥搭建在村口的修理店，娘就停下不走，象丢了魂样，伤心垂泪。

常年的生活重负，焦虑，娘忧劳成疾。年，娘患肺癌脑转移，检查结果出来，已经是晚期。娘生病期间，没做任何治疗，全凭三嫂精心伺候。三嫂从小没娘，视婆婆为亲娘，娘也视三嫂为亲生。娘在临终前，无任何积蓄，一个黄金戒指，娘没有给她唯一的女儿，而是从手指上取下来，亲手交给了三嫂。

俗话说，八十岁的婆婆思娘家。娘自知时日不多，催我送她去娘家一趟。在路上，娘叮嘱我：“汤家是你的来脉（娘姓汤），我死后，你不能断了汤家的往来。”82岁的三外公盛情款待我们母子。饭桌上，一家人拉起家常，三外公和娘几度哽咽。娘吃了一小碗米饭，喝了一小碗鸡汤。从患病到生命最后，娘一直靠挂点滴维持。那餐，娘吃得最多。

饭后，娘要我去外公坟头，代她燃香、烧纸、叩拜。辞别时，三外公和众多娘家亲人团团围着车，都红着眼睛擦着泪，拍着车窗挥着手，依依不舍。

癌症的疼痛蚀骨，娘一天天消瘦。一生的凄风苦雨，炼就了娘坚强的性格。到临终，娘没喊一声痛，没有呻吟一声。

娘走了，以后几年，我时常想起娘，梦见娘。多少个万籁俱寂的夜晚，多少次魂牵梦绕，多少次思念万千，只要想起娘，我就泪水滂沱，抱枕泣哭；只要想起娘，哪怕是夜再深，我都独自走到娘的坟头，静坐，哭娘。

清明节到了，凝望着漫山遍岭的杜鹃花，聆听着杜鹃鸟的昼夜悲鸣，一股哀思又涌上了我的心头。母亲离我愈来愈远，在我有生之年，我年年要祭奠我苦命的母亲的。

作者：刘奇武

刘小忠

又逢清明，萧萧冷风吹了一夜，吹下满地落红；霏霏细雨，淋湿了心中的感伤，淅沥出一汪伤感的泪水。今夜，我孤单地倚窗而立，窗外的夜色，渐远渐浓，渐浓渐黑。黑色的苍穹，如一张无形的巨网，将纷扰繁杂的尘世网在中央。我的思绪如脱缰的野马，奔腾在思念的原野上……

我又一次想起了我的好兄弟——捡哥。五年前元旦后不久的一天凌晨，捡哥走了，因急性心梗，抢救无效，49岁的他离开了人世。捡哥走得太匆忙了，没来得及给妻子儿女留下一句交待嘱咐的话，没来得及给我打个电话道个别……

跟捡哥相识，是在三十多年前夏天的一个下午，我当时上五年级，正上着课，班主任老师领着一个男孩进了教室，老师介绍他叫龙辉，以后跟大家同一个班学习。我抬眼望去，他满脸通红腼腆地站在讲台边，个头瘦高瘦高，有些忧郁的眼睛躲避着同学们的目光，灰色的旧衬衫、黑色的裤子，皱巴巴地套在身上。老师将他安排坐在我的后排，因为隔得近，我们很快就熟悉了，并成了好朋友。

捡哥私下告诉了我他的一些事情，他比我大两岁，除了学名叫龙辉，另一个名字叫"捡"。他从生下来就体弱多病，五岁时小溪边玩水，掉入水中，差点淹死，幸亏被人发现，捞起得及时才保住了命，但呛水时间太长，损伤了气管和肺，落下了哮喘病，一到冬春季节病症就加重。父母为了让他好养，给他起了个贱名“捡”。从那时开始，我一直叫他捡哥。

捡哥父亲过世两年后，他母亲改嫁到了我村子里，他也就自然而然地进了我们村小学上学。捡哥五兄妹，两个哥哥由于交不起学费，早早辍学了。他本来也不愿上学，是他娘硬逼着他来学校的。由于基础差，他成绩一直远远落在后面，最终没考上初中，刚满十四岁就失学了。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小小年纪的捡哥，用稚嫩的肩膀扛起了养家糊口的重担，他家人口多田地多，两个年长点的哥哥长年在外打工，种田的重担就落在他身上了。他继父喝酒喝坏了身体，体力活根本做不得，弟弟妹妹都还小，因此，繁重的农活全部落在了体弱的母亲和捡哥身上。为了减轻他的负担，我经常周末、节假日帮着他做农活。

一个秋日，我帮捡哥家收割稻谷，晩上住他家里，虽然白天很辛苦，但我们毫无睡意，我聊着学校里有趣的事情，捡哥聊着他长大后要去城里当老板做生意的理想，甚至早熟懂事的他还当起红娘，帮我说起了媒，对象就是他邻家叫梅的女孩。那年，我十三岁，捡哥十五岁。现在回想起来，还真的有趣。

那个年代，农村物质条件相当差。我父亲行医，家庭条件相对好一点，父亲给我买了部永久牌载重单车，供我上学用。这部单车后来成了我跟捡哥的交通工具，一到周末，常常一车两人，满世界疯跑，我骑单车快得惊人，也经常摔得皮破血流。捡哥则骑得稳，乡间的小路、田埂都能顺溜地骑行，禾场中，丢下一枚小小的硬币，他歪着单车，一手扶着龙头，一手能从地上捡起硬币。

少年的时光很快乐，但是短暂。后来我继续上学，学医，捡哥也忙于生计，我们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联系。直到我参加工后，一个冬季的一天，他骑着一台红色的南方摩托车来到我家，手里拿着“大哥大”手机，穿着当年很名贵时髦的皮衣，一副春风得意的样子。我很惊奇，也很惊喜。他告诉我，他这些年在城里做生意，赚了不少钱，在镇上建了楼房，谈了一位漂亮的女朋友。

捡哥的新家门前有条小港，名字叫"木里港"，在港的西头有坐桥，叫长石桥，岳通公路穿桥而过。长石桥建在小港的窄口处，一年四季，港水湍急。自建桥以来，桥两边出车祸死伤多人。有年七月的一天早晨，有一位农民请了一货车司机，拉一车生猪去城里，正路过桥头，突然连人带货全翻在桥头坎下边的水塘里，生猪死了不少，坐在车上的二人连同司机血肉模糊，当场死亡，惨不忍睹。当地人一说起此桥就有些毛骨悚然。当地政府决定重建此桥并拓宽桥面和桥头两边道路。捡哥听说修桥资金不足时，毫不犹豫捐出了不小的一笔钱。后来，到了桥要竣工的时候，还差一些资金，他将心爱的摩托车买掉了，将钱捐出建桥。不久，一座长十五米，宽七米钢混结构的新长石桥建成通车了。因为他乐于助人，热心公益，为人豪爽，他被当地人称为“桥长”。有一年，镇上中学扩建，要征用捡哥村子里的两亩山地。有几户村民说补偿款少了，在工地上阻工闹事，捡哥得知后，赶来劝导村民说，我们这代人由于条件限制，读少了书，没文化，所以贫穷，我们呢，就不能再耽误子孙了，学校扩建，是造福子孙后代的大好事，何况政府还补偿了钱，就是不补偿，我们也要支持学校建设。捡哥的一番话，很快化解了矛盾。

捡哥的厨艺很不错，经常在节假日，弄出一桌子好菜，然后骑摩托车把我驼来，陪他喝酒，捡哥的酒量大，兴致高时，半斤八两喝不醉他。我二三两酒下肚，就满脸通红，走路摇摇晃晃了。他知道我酒量小，有其他朋友一起拼酒时，他就帮我挡酒，代我喝。

我们镇上那时开了一家舞厅，捡哥时不时地约我去跳舞，我的快三步、抢四步、恰恰舞都是跟他学会的。有天晚上，突然舞池中打起了架，只见四五个剃着光头的青年人，围着一人拳打脚踢，有两个光头手里还拿着白晃晃的刀。听旁边有人小声议论，原来被打的那人跳舞时，不小心踩到了光头的脚，这群光头是当地有名的混混。目睹这群混混凶残地殴打一人，整个舞厅百几十号人，怕惹麻烦，没人敢上前劝架制止。这时，捡哥冲到舞厅中间，挡在混混面前，大声喊道：“你们眼中还有没有王法，你们打死了人，你们未必不怕判刑挨枪”。混乱中，捡哥的手臂被他们刺伤了。这时，捡哥的好朋友赶来，要追打混混，捡哥说：“他们已经怕了，就算了。”

人生漫漫，风云变化无常，捡哥后来由于生意经营不善，加之他的哮喘病越来越严重，要花钱治疗，积蓄很快用完了。这时，捡哥已经是为人夫为人父了。儿子上高中，女儿上初中，正是要用钱的时候。个性好强的他，不知内心经过了多少次抗争和抉择，最后只好买了一台二手两轮摩托车，开始了风里来雨里去的载客出租行当。每次送客收个三元五元的。那时，我知道捡哥心里很苦，我安慰他，大丈夫能屈能伸，困难只会是暂时的。

捡哥去世前四年，有一天，他来到我办公室，坐着好久不说话，在我的追问下才告诉我，他想找我借钱买台农用拖拉机，我当时两个孩子上大学，其实也不宽裕，我没推迟，将存折上的钱取了出来，第二天送到他手上，买来了一台“土狗子”（拖拉机）。捡哥做人实在，又能吃苦，村子周边拉货、拉建材大多找他，因此捡哥经常没日没夜地忙，收入也还不错。有次帮我拉水泥，卸载水泥时，他喘着气，从灰扑扑的外衣口袋里，搜出一小瓶喷剂，往咽喉里喷了几下。捡哥告诉我，他的哮喘病近两年加重了，稍微受凉或劳累后，就会喘气呼吸不畅。望着疲惫的捡哥，我的眼泪就出来了。

捡哥收入不多，但周边邻里有困难他总是热心帮忙。组里孤寡老人杨娭毑去世了，没有料理后事的钱，捡哥把自己开“土狗子”赚的一千元钱拿了出来，这钱是他积攒了好多天，正准备周末送给儿子和女儿做伙食费资料费的。组里用这一千元帮杨娭毑料理了后事。

最后一次跟捡哥坐着聊天，是捡哥过世的前一个月。那天周末，我休息，天下着冻雨，我知道这样的天气，他是有空的，我开车将他从家里接到就近的小茶楼。中餐我点了一个火锅，几样下酒菜，我们边喝边聊，捡哥兴奋地告诉我，他儿子勤奋懂事，高中毕业后学了厨师，现在与人合资在市内开了一家小餐馆，生意不错。女儿也上高中了，成绩蛮好，估计能考个好大学。家里的二层旧楼房要拆迁了，等征拆款下来，建栋大点的三层楼房。再干一两年，赚点钱，帮衬儿子独立开家大点的餐馆，可以解决几个组里待业的百姓，赚钱后还可以帮村里铺路布桥，干点公益，做点善事。到那时，自己帮着买买菜，看看店，就轻松了。说这话时，我看见了他那张饱经沧桑的脸上露出了灿烂幸福的笑容。

最后一次接到捡哥的电话，是他去世的前两天，医院工作，他亲戚家的小孩要去那里看病，要我联系一下。捡哥电话里还约了我过两天一起喝茶聊天。没想到，这个朋友间再平常不过的邀约，竟然成了奢望，从来不失约的他，急急地去了另一个世界。

捡哥，你在天有灵，一定知道你家里今天的情况。你儿子不负你的期望，在餐饮业搞得风声水起，开了两家分店，你的孙子快满一周岁了，牙牙学语，会叫爷爷了。你的女儿，大学即将毕业，品学兼优，活泼可爱，聪明伶俐。孩子们都勤奋善良有孝心。还有，你家的旧房子，前年征拆了，你妻子操了不少心，建起了一栋三层小别墅。只怪你走得太急了，不然，你真的可以好好地享享清福了。

五年来，每当我想起捡哥，想起与捡哥的点点滴滴，我的心都会一阵阵地疼痛。捡哥，我记忆中无法忘却的朋友、兄弟，那些一同走过的青涩岁月，那些浮浮沉沉平凡的生活，始终在我脑海中，它们与我的生命紧紧相连，成为我人生中最重要的一些历程。捡哥，我亲爱的兄弟，祝你在另一个世界里一切安好。

作者：刘小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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