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福全月亮之下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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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砚》杂志刊文上杨国相老师创作的片名美术插图,杨老师已将作品赠予作者留念)12早上起来,天阴着。这天是农历七月十四。我们把这一天称为鬼节。昨天,张大大下山,爷爷托他买回来一块肉和一些纸钱香火祭品。爷爷说,这一天祖先们要回家,要迎接列祖列宗。爷爷等我洗了脸后,让我点了三支香,他自己找出两个小瓷杯,一杯泡茶,一杯盛酒。爷爷让我跟在他身后,上楼到祖先牌位前,爷爷恭恭敬敬地把茶和酒奉上,把我手里的香双手举着插在香炉里,然后磕了三个头,我学着爷爷的样子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吃完早饭,忙完一些家务,爷爷领着我继续准备供奉祖先的东西。我和爷爷来到房子后面的空地里,摘了一些苹果,梨子,这些还不成熟,但是今天供祖先需要。供品里不能缺的是海棠果,我家没有。傻元家有一棵,年年都是傻元家摘一些过来给我们。我和爷爷把苹果和梨放在盘子里摆在牌位前,张大大进来了,他拿了一小盆红中带黄的海棠果,爷爷说,小叶他大,要不了这么多。张大大说,可以吃一些嘛。我尝了一个,刚咬下去是酸的,接着就有些涩,熟透了的水份变少了,有些沙。张大大和爷爷在火塘边聊了一阵,走了,说自己也得回去准备祭祖的东西了。接下来,爷爷交给我一个很重要的任务,去折一些红皮柳枝。我走过屋后一个小坡,再下到一个山洼里,这个地方有几棵红皮柳树。太阳明媚地照着,空气里传来若有若无的声音。几棵红皮柳树在微风中轻轻舞动,我擗了一抱筷子那么粗的柳枝。一只躲藏在柳叶背后的色彩艳丽的虫子突然掉到我手上,吓了我一跳,我赶紧把小虫子甩了,但是它在我手上撒了一泡尿,留下很难闻的一股气味。我回到家,爷爷说,这么多柳枝用不完,给傻元家一些吧。我拿了几枝来到傻元家门口,张婶婶刚好出来,我说,张婶婶,我折了好多柳枝,给你家一些。张婶婶高兴地说,我正想去折柳枝呢。张婶婶接过柳枝,要我进去坐。我还有事做,就跑回家。我把柳枝上的叶子捋掉,把柳枝截成筷子长短的一段段,一共截了24支,这就是供给祖先用的筷子了。我把12双筷子整整齐齐地摆在牌位前,问爷爷,为什么是12双?爷爷说,12是个吉利完美的数字,比如一年有12个月。那我们的祖先只有12个么?爷爷哦了一下,说,从祖祖辈辈开始,我们已经有数不清的祖先了。那些祖先今天都会回来吗?嗯,都会回来吧。那12双筷子怎么够用呢?有些祖先抢不到筷子,会不会很生气?爷爷呵呵地笑了,你想什么呀,小叶,我们的习惯是放12双就行了……嗯,再说,祖先们会轮流用筷子吧。爷爷把火塘里的火烧得旺旺的,火塘上架着一锅肉,咕嘟咕嘟冒出白汽。爷爷坐在火塘边靠在板壁上,吸着旱烟,喝着土罐子茶,很惬意的样子。我来到屋外,看到张大大家的厨房上面也冒出缕缕青烟。他家也像我家一样在准备吧。我看了一阵青烟。青烟刚从屋脊上冒出来看得见,往上飘,逐渐就散了,不见了。我不知不觉走出了很远,来到我上学的路上,来到了兔子林。山林里静悄悄的,只有风吹过树林的声音。我想到了张老师和巫建国他们三个。上学的日子,我们可以一起玩,现在,我一个伴都没有。在我们只有两家人的村子里,小孩子只有我和傻元,傻元比我大好几岁,但是他傻,我不想跟他玩。我在一丛灌木旁的石头上坐下来,看着天空中的白云,白云不停地变幻着。林子里,没有听见鸟的叫声,那几只兔子也没出现,它们在干什么呢?今天是鬼节,兔子们也有这个节日吗……我想到了爸爸妈妈,他们什么时候回来呢?他们真的要把我接走吗?我走了,那爷爷怎么办?……我恍恍惚惚坐了好久,一直到太阳偏西,我才站起来回家。我迈进大门,听见厨房里传出脆脆的小孩子的声音,我一阵惊喜,跑进厨房。果真是我的小表妹英梅。是外婆领她来的。爷爷说,小叶,你上哪儿了,你外婆来了好大一阵了。我喊了一声外婆,外婆把我拉到她旁边坐下,端详着我,说,今天是节日,外婆来看看你们爷孙俩。爷爷很客气地招呼着外婆。这时猪圈里猪叫起来,爷爷说,亲家母,我去喂猪,你和小叶聊着。爷爷出去了,外婆和我说了许多话,英梅在一旁几几喳喳地乱着,使我们家一下子变得热闹了好多。外婆问想爸爸妈妈吗?我点点头。外婆的眼睛有些湿了,说了一句,我可怜的小叶。院子里突然传来爷爷大声喝斥猪的声音,我跑出去一看,那头瘦瘦的架子猪跑出来了,在院子里转着圈跑,尖尖的蹄子踢腾起许多泥巴,院子里一片狼藉。外婆抱着英梅出来,我和外婆帮着阻拦吆喝,好不容易才把猪赶回圈里。爷爷抹抹头上的汗珠说,这猪野得像野猪一样。外婆对爷爷说,亲家爹,我得走了,让小叶过去住几天吧。没等爷爷说什么,我赶紧说,不行,外婆,我去了,爷爷就一个人在家了。外婆想想也是,叹了口气。外婆把英梅放进背篓里背上。英梅在背篓里站着,挥动着胖胖的小手奶声奶气地跟我说姐姐再见。我把外婆和小英梅一直送到兔子林。太阳还没落山,我们开始送祖了。据说早上我们在牌位前供酒茶和果子的时候,祖先们就回来了。祖先在家里已经待了一天了,现在,要送他们回去了。我和爷爷把牌位前的酒茶和果子收拢在一个托盘里,来到大门外的路边。张大大一家已经出来了。我们俩家在一起,把这些东西置于地上,点燃纸钱纸衣,烧着一把香,爷爷和张大大把香插在地上,张婶婶把酒茶和果子倒在旁边,爷爷让我摆红皮柳枝筷子,我整整齐齐地摆好筷子,傻元挤过来,学着我的样子,把他家的红皮柳枝筷子摆好了。最后,我们泼了一碗冷水饭,磕了一个头。祖先们就被送走了。我们各自进家。在昏黄的灯光下,我和爷爷吃饭。爷爷吃着吃着叹了口气,你爸你妈过节了也不回来。我没有说什么,心里却酸酸的。13新的一学期开始了。我和爷爷早早起了床,爷爷帮我烧火热饭,准备好午饭。爷爷说送我到学校。我说不用了,我现在走在上学的路上再也不怕什么了。爷爷还是跟着出来,把我送到兔子林才转回去。兔子林里云雾缭绕,空气湿漉漉的。我的鞋子,裤腿不一会儿就湿了。我来到学校门口,巫建国他们三个已经来了,正在修理各自的“摩托”。经过一个假期,他们的“摩托”长出了好多枝杈。他们三个把那些戳手戳脚的枝杈弄断掉。巫志文力气小,正使劲擗一根拇指粗的枝条,枝条柔韧性很强,怎么擗都不断。巫志文左右一寻视,找来一个石片当刀子,当当当地砍削起来。突然他一声惨叫,石片砍在了他的一根指头上。我们围上去,巫志文握着受伤的指头叫道哎哟哎哟疼死了,巫建国说,你把手拿开,我们看一下,巫志文把脸扭朝一边,哭着说,我的手指头断了。我们一看,他的一根手指头有一块皮不见了,血不断地渗出来。巫建国说,赶紧止血才行。巫学军说,我知道一种止血药。他的声音很大,可能怕我们听不到。巫建国说,那你赶紧去找。巫学军跑去学校后的树林里了。我和巫建国安慰着巫志文,让他忍耐一下。巫志文一边流泪一边呻吟。巫学军很快冲回来了,手里扯着一把锯齿形的暗红色的草叶子。巫建国问,这行么?巫学军说,行,我爹教我的。巫学军把草叶放进嘴里嚼烂,抚在巫志文受伤的手指头上,说,你紧紧按住。巫志文不哭了。过了一会儿,问他,还疼么?巫志文说还疼。巫学军又找一片树叶和两根细草,把巫志文的手指头裹住。巫学军说,这是跟我爹学的,有一次我砍柴,也是砍到手指,我爹就用这个办法帮我止血,过了几天就好了。巫志文不再哭了。巫建国说,张老师怎么不来呢。因为是假期,学校门被张老师锁上了。巫建国问巫学军和巫志文,你俩出来时,有没有见到张老师?俩个人都摇摇头。巫建国说,我们现在进不去学校,干脆去接一下张老师吧。我们同意了,把书包从学校的山墙上丢进去。向大青树村走去。路两旁的地里,庄稼长得碧绿粗壮。我们经过一片树林时,有一个大青树村的妇女在捡拾柴火,她问我们去哪儿,我们说去接张老师,妇女说,张老师早就去学校了。我们不相信,还是往前走,妇女喊道,你们这几个小娃子,我不骗你们。我们不理她。走到大青树村村口,我们看见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妇人背着一大捆松毛缓慢地走着,我们超过她的时候,巫学军叫出来,舅奶奶!巫志文赶紧向我和巫建国介绍,这是张老师的老伴。我们也学着巫学军喊了一声舅奶奶。老妇人乐得脸上笑开了花,问我们干什么去?我们说找张老师。舅奶奶说张老师早早就去学校了。我们商量了一下,只得往回走。一路上,巫志文埋怨巫建国瞎指挥,害得我们白跑一趟。巫建国回了一句丑话,球,我又不知道张老师到底去哪儿了。我们回到学校时,校门已开了,张老师的厨房里冒出缕缕青烟。我们告诉张老师我们去找他了。张老师一边往火塘里加柴禾一边说,都怪我没通知你们一声,我去完小领课本了。旁边的矮柜上有一小捆牛皮纸包着的东西。巫建国走过去要打开,张老师说,先去打扫卫生去,你们的厨房也打扫干净一些。等我们打扫完学校的里里外外,已经到午饭时间了。我们烧火,热饭。学校里一下子有了人气。下午,张老师把新课本发给我们。我和巫志文二年级,巫建国和巫学军三年级。我们拿着崭新的课本,嗅着油墨的清香翻看着课本。教室外响起了声音,一个妇女牵着一个六七岁的小女孩站在校园里。小女孩梳着两个朝天小鬏鬏,像两支小羊角。眼神怯怯的,一个劲地往她妈妈身上贴。我觉得这小女孩像极了刚刚来学校那天的我。妇女说,张老师,我来送孩子读书。张老师问孩子几岁了,妇女说,满6岁了。张老师说,6岁还小呢,今年一年级的孩子只有你家这个,因此一年级不招了,明年又招。妇女问,明年孩子多一些么?张老师说,嗯,明年应该有3个孩子读一年级。妇女领着孩子走了。那个小女孩听说不需要读书了,高兴得奔跑在她妈妈前面。我一直看着她的背影,想,我怎么就二年级了呢?14我们又开始了单调的读书生活。张老师有时候教室都不进了,直接在火塘边给我们上课。让我们读一阵,给他背一下,然后回教室抄写,抄完了就拿给他批。有时候我们在外面玩,跑远了,张老师就会敲一下铃让我们回来。铃是一个手扶拖拉机上的钢块,吊在我们厨房前边的老苹果树上。这天中午吃了饭,张老师让我们回家,他说他要去石头村看看巫建国怎么回事。巫建国又有三天没来读书了。巫志文说,张老师,我们也想去看看巫建国。张老师略一思索,问我,巫小叶,你就别去了,绕得太远了。我说,我想去。张老师同意了。我们掩好学校大门,出发了。我们三个都很兴奋。只要出了学校,所有的小孩子都会兴奋。我们以前去过一次石头村找巫建国,那次是12月份,天气已很冷,地里没有庄稼了,到处是萧索、荒凉的景象。现在是9月份。草木还在蓬勃生长,满眼都是深浅不同的绿。树林里响起了此起彼伏的蝉的声音。巫志文和巫学军像兔子一样很快跑到前边去了。我走在张老师的身后,太阳正在头顶上,热辣辣的。我看着张老师的背,觉得他的背更驼了。张老师问我爸爸妈妈回来过吗?我爷爷的身体好吗?张傻元现在天天放羊吗?张老师说,傻元也是读过几个月的书的,但是太笨,什么都读不进去,最主要的是他总不按时回家,放学后一个人迷失在树林里,害得各个村子的人都动员起来找过他几次,后来傻元的爸爸妈妈不敢让他上学了。我和张老师说着话,不知不觉,快到石头村了。巫志文和巫学军从旁边的树林里窜出来,巫志文叫道,张老师,我们逮到了一只蝉。那是一只灰色的蝉,跟松树皮的颜色差不多,如果它停在松树上,很难发现它。我问,它怎么不叫了?巫学军说,它害怕。巫志文说,我让它叫,巫志文用大拇指和食指捏了一下蝉,蝉挥舞着几条腿挣扎着,还是没叫。巫志文掐一根细草,捅进蝉的腹部的一个翅片里,蝉吱地叫起来。张老师说,行了行了,别折磨它了。一只蝉要在土里蛰伏几年才能变成虫钻到地面上,挺不容易的。巫志文一松手,蝉“吱”地一声飞到旁边的一棵树上不见了。我们走进村子,空气里是猪食的酸溲味和牲畜的粪便味。巫建国家跟上次我们来时一样,依然破旧,院子里依旧长满荒草。张老师喊了几声巫建国,一间冒出些青烟的屋子里传出“哎”一声,出来一个蓬头垢面,衣衫破烂的妇女。妇女说,哎呀,是张老师,快进来坐。巫志文小声跟我说,这是巫建国的妈妈。我们跟在张老师后面进了厨房,火塘里燃着几个树疙瘩柴。巫建国的妈妈让我们坐下,手忙脚乱的簇了簇火,腾起一阵火星子,然后找茶杯给张老师泡茶。张老师说不要。巫建国的妈妈不听,找来一个罐头瓶子,拿冷水冲洗了一下,装一点树叶碎末一样的茶叶进去,取下铁三角上架着的黑茶壶往瓶子里冲水,“吱”地一声,罐头瓶子炸了,底子掉了,水冲进了火塘里,火塘里“哧”地腾起一阵灰。巫建国的妈妈一声惊叫,问张老师烫着没有。张老师说没事没事。张老师让巫志文和巫学军把碎玻璃丢出去。巫建国的妈妈只好找一个大碗给张老师泡茶。张老师说,今天我来是想看看巫建国怎么又不来读书了。巫建国的妈妈低着头,半天才说,跟他爹找副业去了。张老师问找什么副业?巫建国的妈妈说,他爹在邻县一个工地帮人拉碎石和沙子,巫建国帮他爹上车下车。张老师说,巫建国还小呢,怎么能干那些体力活。巫建国的妈妈好一阵子才说,张老师,我们也没办法。家里困难呢。巫建国的爷爷病了那么多年,欠了好多债。去年他爷爷才死,我又一直病着,是个药罐子,干不起重活。家里基本上靠巫建国和他爹俩父子。他爹的那个拖拉机也是借了人家的钱买的。张老师垂下眼,喝了两口茶。唉地叹了口气。张老师把茶喝完后,站起身要走了。张老师最后说,不管怎样,孩子还小,回来读一下书吧。巫建国的妈妈抽泣了一下。回来的路上,张老师沉默地走着。我们三个也都不说话。到了路分岔的地方,张老师对我说,巫小叶,我们要回村子了,你自己也赶快回家吧。我跑到学校,收拾好书包,走在回家的路上,我心里想到很多,又似乎什么都不想。我几乎没有感觉地行走在路上,一直到了仙女谷,我才在一块石头上坐下来歇歇,听着潺潺的流水声,看我的影子寂寞地倒映在水里,听着一阵阵的山风刮过仙女谷……15这天早上,张老师在火塘边喝茶,我们在教室里写字,完小的李校长进来了。我们都跑去厨房看李校长来干什么。张老师用自己黑黑的搪瓷缸子给李校长泡了一缸子茶。李校长呷了一口,说,过两天上级又来检查了,你这儿没问题吧。张老师点燃了一支烟,狠狠地吸一口,巫建国不来读书了,跟他爹找副业去了。李校长说,张老师,你要赶快动员回来才行,上级要求一个都不能流失。张老师点点头。俩人沉默了一阵,张老师说,李校长,你看我都当了31年的民办了,今年转正的名额怎么着也轮到我了吧。李校长说,张老师,你的情况年年往上报,可全县有那么多民办,名额又少,上级也难啊。张老师叹了口气,唉,我这辈子怕是转不了了。李校长安慰道,别泄气,张老师,再熬几年,总会熬出头的。现在要紧的是把学生动员回来读书,这是上级考核咱们的一个硬条件呢。李校长走了后,张老师低垂着脑袋在火塘边好一阵子不说话。巫志文问,张老师,你是不是又得去动员巫建国?张老师说,巫建国不在家,我上哪儿去找他。星期一早上,我来到学校,大门还锁着。我从大门下钻进去,把书包放在教室,然后出来看巫志文他们来了没。我眼前的几棵“摩托”又发出来好多枝枝杈杈了。一枝斜出的枝杈上有一片树叶动了起来,我以为是风在吹,凑近了看,原来是一只绿色的螳螂,我捡了一根小棍子,逗弄了一下螳螂,螳螂挥舞着一对大刀,很生气的样子。我的身后响起了声音,巫小叶,在干什么?巫志文和巫学军来了。两个人也从门底下钻进去,把书包放里面,然后出来“开摩托”。我问,张老师怎么还不来?巫学军说,张老师早早就出来了,巫志文说,是不是又去完小了?巫学军说,不会吧。我们玩了好大一阵,终于看到张老师从对面的路上过来,他的旁边还走着一个人。巫志文首先喊出来,巫建国来了!我们跑上去迎接。两个多星期不见,巫建国好像长高了一些,瘦了一些,黑了一些。我们围在巫建国旁边,问了他许多问题。巫建国显得有些腼腆了,有些问题没有回答我们,只是笑笑。但我们也不在意。他回来了我们都很高兴。巫志文问,你不再去跟你爹找副业了吧?巫建国嗯了一声。我们的读书生活又正常了。在一个阳光明媚的中午,李校长和村长领着一些人来检查了。像以前的检查一样,这些人看了看校园,问了张老师一些问题,然后走了。我听见为首的一个中年汉子对张老师说,张老师,你一定要保证不流失一个学生。张老师点头答应着。16我们山上,秋天来得早。才9月份,清晨和黄昏就有浓浓的凉意了。校园里那棵歪歪曲曲的老苹果树的叶子快要掉光了。站在校门口往四周看,人们都在地里收洋芋。张老师也需要在家收洋芋,因此放了我们三天假。早上,我和爷爷吃了早饭,拿着耙子、竹筐、蛇皮口袋去收洋芋。我和爷爷还赶着三头猪。原来我们家还有一群羊子,后来妈妈跟着爸爸到城里后,爷爷一个人实在忙不过来,就把羊子卖了。我们家的地也有好几块,但现在只种了两块了。一块在房子背后的树林中间,比较小。一块要走过房子北面的一个大草坡,再经过几片树林才能到,这块地很大,很平整。今天我和爷爷就是去这块地里收洋芋。来到洋芋地边,爷爷先放下竹筐和耙子,在一块石头上坐下,拿出旱烟袋子抽了一袋烟。我把猪赶到洋芋地旁边的草地里。爷爷抽完烟站起来说,小叶,先烧一堆火吧。我问烧火干什么?爷爷说可以烧洋芋吃。我赶紧跑进树林,捡来一堆枯枝败叶,我和爷爷在洋芋地旁一块空地里燃起了一堆火。青色的烟子随着风的方向不停地变化着。爷爷用耙子耙开洋芋垄。好多圆滚滚的洋芋露出来了,我把它们捡进竹筐里,抬不动了就倒进蛇皮口袋里。爷爷才挖了几垄就哧哧喘气,我说爷爷让我来挖吧。爷爷说不能太用力,不然会把洋芋凿烂。先轻轻耙开周围的土,再耙中间。我按照爷爷的方法耙着,还是凿烂了几个洋芋。爷爷说没事,把凿烂的这些放进火里烧着吧。太阳升得老高了,阳光也灼热起来。我和爷爷热得满头大汗。爷爷放下耙子在火堆边休息抽烟。歇了一阵,爷爷往四周一张望,小叶,猪不见了。我站起身往四周一看,果真三头猪不见了。我跑进旁边的树林里找,树木之间的蜘蛛网罩在我头上脸上,拿都拿不掉。我擗了一根树枝一边扑打一边往前走,在林子里转了大半圈也没找到猪。我突然听见“砰”的一声,我马上站住了,分辨这是从哪儿传来的声音。接着我听见猪的叫声,好像有几头猪从前面的树丛中跑过去了。我慢慢往前走,一丛树木后突然钻出俩个人,吓了我一跳。这俩个人见着我也吓了一跳,瞪着我竟然没有说话。我大声问,你们俩是不是打我家的猪?这俩个年轻人相互看了看,瘦脸的那个说,我们以为是野猪呢。我一听,很生气,骂道,你们俩才是野猪呢!我跑回洋芋地边,我家的三头猪已经跑回来了。爷爷,树林里有俩个人拿着枪打我们家的猪。爷爷问,在哪儿?我用手一指,那俩个人正朝我和爷爷走过来。瘦脸那个跟爷爷打招呼,老人家,在收洋芋呢。爷爷问,你们是哪个村的?那俩个人说了一个村子的名字,爷爷小声对我说,是下面坝子里的。爷爷又问,你们来干什么?刚才一直没说话的圆脸那个说,我们来打些野物。爷爷说,好多年没见有人打野物了,再说这几年也没什么野物。俩个人嗯嗯地应着,在火堆旁蹲下,圆脸掏出一包纸烟,揪出一根递给爷爷,爷爷说,我抽不惯。我只抽旱烟。圆脸和瘦脸各自就着火堆里的火点燃了一支烟。瘦脸说,老人家,这是你孙女?爷爷点点头。圆脸说,老人家,你孙女厉害呢,骂我们是野猪。爷爷呵呵地笑了笑,以前这些地方是真有过野猪呢。我捡起一根树棍,从火堆里扒出几个洋芋,飞快用一个手指头按了按,软软的,已经熟了。爷爷对那俩个人说,吃个洋芋吧。那俩个人一点都不客气,还说,正好肚子有点饿了。他们俩个各捡了一个洋芋,洋芋很烫,俩个人用双手来回颠着,嘴里哈哈地吹着,爷爷哈哈地笑着说,不要急,我孙女烧了好多呢,保管你们吃个够。俩个人有点不好意思放慢了手里的动作。瘦脸说,真好吃。圆脸说,就是,这个季节的洋芋最好吃了。俩个人吃了好几个,吃得嘴角都沾着灰。爷爷说,你们来山上什么也没打着,带些我们的洋芋回去吧。瘦脸说,谢谢老人家了,不要了,我们也扛不动。爷爷又说,我听说,现在不准打猎了呢。圆脸赶紧说,我们知道,我们就是来玩玩而已。爷爷说,这就好,山上的野物可不能随便打呢。两个人再次谢谢我和爷爷,转身走了。我朝着他们的背影喊:你们不能再打我家的猪了!树林里传来其中一个的声音:不会了,刚才是我们看错了。我把剩下的几个洋芋扒拢在一处,说,爷爷,不应该给那俩人吃洋芋。爷爷说,他们也不是故意打咱们家猪的。我挑了最大的一个,拍拍灰,爷爷,你吃吧。爷爷再抽一锅烟,你吃吧。我剥开洋芋皮,轻轻咬了一口,面面的洋芋真的太好吃了。吃完洋芋后,我和爷爷又耙了几垄,爷爷说可以了,再挖就背不动了。爷爷把火堆用土压灭。背上一口袋洋芋,我背着半竹筐,赶着三头猪回家。我和爷爷连续挖了三天洋芋也没挖完。我的眼睛被亮亮的东西刺痛了,我努力睁开眼睛,只见一条阳光从板壁缝里穿进来,刺在我的脸上。我迷迷糊糊地爬起,觉得头重脚轻,来到厨房,爷爷已把早饭做好了。爷爷说,小叶,今天是星期天,你多睡一会儿吧。我打了个哈欠,挨着爷爷旁边的小凳子上坐下,但是坐偏了,一下子跌在了火塘边,爷爷吓得赶紧一把拉起我,怎么了?小叶。爷爷,我觉得难受。爷爷摸摸我的额头,哎呀,小叶,你在发烧呢。爷爷赶紧给我添了碗饭,说,赶紧吃一点,吃了去找点药。我吃了两三口,实在吃不下了。觉得越来越没有力气了。爷爷自己匆匆忙忙吃了点饭,喂了一下猪和鸡,在睡处找出一些钱带上,领我出来。到门口,爷爷蹲下去让我爬到他背上。我说,爷爷,我这么大了,你背不动我,我自己走吧。爷爷说,爷爷背得动,你都病成这样了,咋走得起路。正说着,张大大和张婶婶出来了,他俩本来要去地里,张大大问小叶怎么了?爷爷说病了,正准备去找点药。张婶婶也摸了摸我的额头,哟,烫着呢。张婶婶对张大大说,你跟着爷爷去吧,你背小叶。张大大二话不说,丢下手里的锄头要背我。爷爷还想推辞,张婶婶催促道,快走吧。张大大背着我,爷爷跟在后面。我们要去的地方是小青树村。小青树村有个名叫张庆国的医生。我们山上的几个村子只有他是医生。我小时候生病,妈妈也曾背着我到他家看病。张庆国不仅给人看病,还给牲畜看病。到了张庆国家,张大大一脚踹开虚掩着的大门,问,张医生在家么?没有人回答,有条黄狗汪汪叫着冲过来,张大大一跺脚,骂了一声,你再叫!黄狗还是不依不饶地叫着,爷爷顺手抄起根棒子做出要打的样子,黄狗才往后退。里面出来一个脸蛋黑红的胖姑娘,骂道,烂狗,滚开!黄狗退下去了。胖姑娘问找谁?爷爷说,孩子病了,来找张医生。胖姑娘说,我爹去巫二家给他家的母猪打针去了。张大大说,能去喊一下么?孩子正发烧呢。胖姑娘看看我的样子,说,我这就去喊。爷爷和张大大坐在一个条凳上等着,我靠在爷爷怀中。不一会儿,胖姑娘和她爹张庆国回来了。张庆国一跨进大门就跟爷爷和张大大打招呼。看了看我的脸,说,烧得历害呢。说着在一个积满了污垢的洗脸盆里洗了一下手,把水擦在衣服上。张庆国说,打一个退烧针,再开点药吧。张庆国走进屋里提出一个有一个红十字符号的皮箱子,打开,鼓捣了一阵,配好针水。我看着针尖上滴落的几滴晶莹的针水,说,我不打针!爷爷和张大大安慰我,打了针就好了。张庆国说,没事,不疼的。我知道医生都是骗小孩子的,但我没有办法。我紧紧地贴在爷爷身上,褪下半边裤子,露出一半屁股,我又羞又怕,眼睛里都有泪水了。张庆国蹲下身子一边说不疼不疼,一边用个棉球擦拭着,我觉得凉凉的,突然间,针就扎进了我的肉里,我咬紧牙强忍着。可能过了十几秒吧,张庆国飞快地拔出针头,又拿棉球按了一小会儿,可以了。张庆国夸我勇敢,其实我的眼泪已经下来了。张庆国收拾好针具,又包了一些药片子拿给爷爷。张大大和爷爷轮流背我回家。太阳升起来,照在院子里。又是新的一天。我和爷爷早早起来收拾完家务后又去挖洋芋。才走出大门,张大大和张婶婶就背着竹筐和耙子过来了,他们要帮我和爷爷挖洋芋。张婶婶说,小叶,你病还没好,在家休息吧。爷爷说,让她去吧。到了洋芋地边,我们照例先烧了一堆火,架起一壶水烧着。爷爷他们让我负责生火烧水就行了,但我还是跑进地里捡拾刨出来的洋芋。不一会儿,傻元把羊子放在附近的草坡上后也过来帮忙。傻元的力气很大,他浑身都是土,让他休息一会儿,他都不愿意。下午,舅舅开着拖拉机拉着外婆,舅妈小英梅过来帮忙了。到了黄昏,洋芋全部收完了。我度过了快乐的一天。17张老师还没有喊我们上课。巫建国他们三个在骑“摩托”,我在看一本破烂的小画书。地里的农作物都收完了,天地间显得空旷起来。远处树林已呈现出斑驳的颜色。巫学军的裤兜里掉出一个果子,我们都知道这是一种叫多衣的野果子,很酸。巫志文问,哪儿摘来的?东沟,昨天我爹砍柴时摘来的。我们每个人都拿过这个多衣嗅了一下,我嗅到了酸酸的,带着阳光雨露的山林的气息,我咽了咽口水。巫建国说,才有一个?嗯。分吃了吧。我们走进厨房,巫建国找出一把蒙满灰尘和油污的钝菜刀,巫学军把多衣放在我们平时当砧板用的破木板上,巫建国让我们让开一些,他瞄了瞄,一刀劈下去,偏了,多衣的外表坚硬而光滑,一下子飞到了地上,巫志文捡回来,骂了一句,球,你瞄准点行不行。巫建国说,你懂个球,多衣滑得很呢。总算把一个小小的多衣劈成了四小块,我们蘸上盐和辣椒面,又咸又辣又酸。张老师过来,看清我们在吃多衣后,张老师咂咂嘴说,啧啧,你们不酸么。过来上课了。这时,门外响起了手扶拖拉机的声音,一个汉子朝着大门喊,张老师,完小的李校长让我给你捎个话,完小的学生明天要去秋游,你要是去,就领着你的几个学生早点到完小集中。张老师回道,知道了!我们兴奋起来,纷纷问张老师去不去秋游。张老师犹豫着。我们都说去吧去吧。张老师说,好吧,但我们不跟完小的去了,太远了,我们自己去。我们都高兴得跳起来。我说,张老师,那我们去哪儿?巫建国他们三个抢着说,去东沟吧。张老师说,好吧,东沟有水,风景也好。你们今晚回家就准备好东西。第二天,我早早来到学校,巫建国他们三个和张老师也来了。我们各自拿了米、腊肉、鸡蛋、洋芋等。张老师看了看我们的东西,说,太多了,吃不完这么多,放一些在学校里吧。我们听从张老师的安排,把一些食材放在了学校。张老师自己也拿了一条腊肉,张老师说,你们的腊肉就不要带起去了,这条已经够了。我们收拾好东西,一个背篮装食材油盐之类和碗筷,比较重,由张老师背着,另一个装炊具。巫建国和巫学军轮流背。我和巫志文负责提张老师那个黑漆漆的茶壶。巫志文找了一根柴棒子,把茶壶架在中间,我们俩个扛着。准备好后,我们出发了。东沟在学校东北方向的山林里。走完村子的路,我们拐进了树林,阳光从树梢射下来。林间的草都干枯了,有一层露水。树丛里有金黄或火红的叶子。秋天的树林安静了许多。穿过一片斜坡树林,东沟到了。沟底有一条晶莹透亮的哗哗流着的溪水。我们在溪边找了一块平地,把东西放下来,张老师说,先玩一阵吧。我用手掬了捧溪水喝下去,溪水透心凉,我不由得打了个哆嗦。巫建国他们几个把头埋下去喝,冷得尖叫。我抬起头看着四周,树木沿着山坡起伏着,呈现着秋天斑斓的色彩,天那么高,那么蓝,蓝蓝的天上飘着几朵白云。原来语文课本里写的就是我们山上的秋天啊。玩了一阵,张老师让我们开始做饭。在张老师的指挥下,我们烧火,切肉切菜,焖饭,不一会儿,基本做好了。张老师说,做菜还早,先烧一壶水。我们溜进旁边的树林。巫建国说,咱们找多衣树。林子里枯枝败叶太多了,我们不时踩进厚厚的腐烂的树叶中跌倒了,但谁都不在意。巫建国在前面突然喊起来,这儿有一棵!我们跑过去,只见一块大岩石的旁边有一棵多衣树,有几个枝条上结着一些多衣果子。巫建国他们三个都想抢着往上爬,但是多衣树的枝条上有刺,巫建国才把手把到多衣树上就被刺了一下,疼得他缩回手甩着,只见手上扎出了一个小血洞。巫志文说,拿把刀来就好了。巫学军说,现在回去拿菜刀?巫建国说,太浪费时间了。小心一些就行了。他们三个慢慢地爬上去,摘到了就丢下来,我在下面接。不一会儿,除了最高的几个枝条上剩下三四个,其它都摘完了。他们三个下来,脸上手上划了好多血口子,但是都没喊疼。我们回到做饭的地方,拿出多衣让张老师看。张老师说,我就猜到你们去摘多衣果子了。巫志文拿出一个说,张老师你吃一个。张老师摇摇头,太酸了,而且我咬不动。我们挑出最大的多衣果子啃起来,又酸又涩。张老师说,别把牙齿酸倒了,吃饭吃不动。我们做好了香喷喷的腊肉,煎鸡蛋,洋芋丝等。添好饭菜才发现筷子带忘了,张老师让巫建国他们三个削了几根树枝当筷子用。我们不停地跟张老师夹肉和菜,张老师说你们自己吃,不要管我。在野外吃饭,哪怕是天天吃的食物也会觉得别有风味,我们笑笑闹闹,吃着玩着。张老师吃了一些后说,我吃饱了,去休息一下,你们慢慢吃,吃完后收拾起来。说完张老师到一丛灌木的阴影里铺了一块羊毛毡子,靠在一个土坎上打起了瞌睡。我们的脚下引来许多小蚂蚁来拖我们撒掉的饭粒。听着旁边溪水淙淙的声音,风也来了,穿过山沟两边的山林,发出海浪一般的声音。啊,在这样的地方野炊太有意思了。我们一边收拾一边打闹。旁边的山林里突然冲出来一条瘦瘦的小黑狗,随即钻出来一个脏兮兮的人来,背上背着一捆柴。这个人看着我们也愣了。巫建国首先喊起来,王宝!王宝咧开嘴朝我们傻傻地笑了起来。我们都知道王宝,他是大青树村的,像傻元一样有点傻,因此也没有读书。王宝的目光在我们每个人身上扫了一遍后,停在了我们没吃完的饭菜上,目光不动了。张老师在不远处醒了,朝我们喊道,咱们的饭菜没吃完吧,给王宝吃一些。王宝赶紧把背上的柴捆甩在地上。我们几个给王宝添饭添菜。王宝不知道客气,大口大口吞着。王宝的小黑狗也好像饿了,在一旁急得直叫唤。张老师说,狗上也给一点。巫志文从一个饭钵里捏起一片肥腊肉,往小黑狗头上一丢,小黑狗赶快往后跑寻找肉片,在树丛里嗅来嗅去寻找一阵也没找到肉片,小黑狗急得直叫唤,又一次跑过来,巫志文又同样作弄小黑狗,张老师说,巫志文,你别再作弄狗了。巫志文这才把肉片丢给小黑狗,小黑狗一口就吞了下去。王宝吃完一碗又添一碗,最后竟然把我们的饭菜吃完了。巫志文叫道,张老师,王宝把咱们的饭菜吃完了,这个饭桶!张老师说,吃完了好啊,一点都不浪费。王宝满意的抹抹嘴,打了一个响亮的饱隔朝着我们笑。巫建国说,王宝,你走吧。王宝背上柴,领着小黑狗走了。太阳已偏西了,沟底已见不到阳光。沟里显得更加静谧,溪水的声音更加响亮。我们收拾好东西,把火灭了,回家。18秋游后的一个星期,巫建国和巫学军都没有来上学。张老师在我和巫志文面前嘀咕,巫建国该不是又去打工了吧。巫志文说,张老师,要不要咱们再去他家看看。张老师摇摇头,要去也是我去就行了。我问,那巫学军呢?张老师说,我昨晚上见着他都好好的,什么也没跟我说,今天回家后我去看看。转眼过去了两三天,我和巫志文知道了,巫建国真的又跟着他爹打工去了,巫学军呢,他妈妈又生病了,医院去了,他爹去照料,家里只有他瞎了双眼的奶奶和一个三岁多的妹妹,巫学军要照顾奶奶和妹妹,还要做家里和地里的所有活路,读不成书了。我和巫志文知道这些消息后,沉默了好久。艰辛的生活让小小年纪的我们学会了沉默。张老师也没有办法了,他显得越来越苍老,越来越沉默。完小的李校长来过一次。李校长听了巫建国和巫学军的情况后,也叹了一口气,半天才说,没法了,但是上级那儿先瞒着,不能让他们知道流失了,要不然,咱俩课都不要上了,整天只能去动员巫建国和巫学军回来读书了。李校长又说,下个学期也才有三四个学生了,要不,归过来完小?张老师说,到完小要住校,孩子们更可怜呢。我再坚持坚持吧。嗳,李校长,今年到底有没有希望转正?李校长说,会有希望的吧。张老师说,我都想退休了,但是没转正,我这一辈子白干了。李校长点点头,又叹了一口气。李校长走了后,我和巫志文跑到张老师跟前问,张老师,你要退休了么?张老师,你不教我们了么?张老师收回望着大门外的目光,半天才说,没有。没有巫建国和巫学军,学校更安静了。我和巫志文有一搭没一搭地念书,念了一阵,张老师让我们抄写生字,他自己把大破椅子摆在校园里靠着休息,不一会儿打起了鼾。我和巫志文突然听见校园里有羊叫声,我俩站起来,踮起脚从破窗格子里望出去,一只白色的羊羔在校园里溜达。我和巫志文悄悄跑出去。张老师也醒了,问,谁家的羊子跑进来,你们俩个把它赶出去。我和巫志文靠近小羊,嘴里嘘嘘叫着,小羊跑来跑去就是不出去,还跑进了我们的厨房,把我们的饮具都踩得乱七八糟,张老师说,你们俩找点草来哄一下,我跑出去想捋一些树叶,有一个人正走进来,手里拿着一根棍子,披着一件长到膝盖的毡子,戴着一个脏兮兮的毛线帽子。这个人喊了一声张老师,我这才认出来是巫学军。张老师有些诧异,问,巫学军,你是来读书么?巫学军看看我和巫志文,笑笑。他的脸上有一道道的污渍。巫学军大声说,我来放羊,小羊跑进来了。我们还想说什么,学校门口又出现了好几只羊子,探头探脑,想跨进学校。巫学军说,张老师,我把羊赶走。张老师说好好,并吩咐我和巫志文帮忙赶一下。我们把那只小羊赶回了羊群里,巫学军说,我得走了。张老师点点头。我跑出去,巫学军随着羊群下到了一个洼地里,我大声喊,巫学军!他没有听见。他的耳朵一直都是聋的。我边喊边跑上前。巫学军终于停下了,我看着他,问,你什么时候来读书?巫学军不知道怎样回答我,于是一个劲地看着我笑,笑着笑着就笑出了泪,他跑开追羊群去了。不知为什么,我的眼泪也下来了,等风把我脸上的泪吹干了,我转过身,愣了,张老师和巫志文也站在我身后,他们俩也一直看着巫学军消失的方向……我问张老师,为什么不劝说巫学军来读书?张老师说,他妈妈还没出院呢,家里全靠他一人。巫志文突然说,张老师,如果我和巫小叶也不读了,那你是不是当不成老师了?张老师吓了一跳似的说,你俩怎能不读,小孩子不读书不行的。巫志文说,我也想像巫学军一样去放羊。张老师说,你乱说什么!必须要读书。张老师让我和巫志文进教室继续写生字。巫志文悄悄问我,巫小叶,你喜欢读书么?不喜欢。如果你不读书,你去干什么?我愣了一下,想了一下说,能干什么呢?只能跟着爷爷放猪和干活了。我和巫志文不再说话,低下头抄写生字。后来,听说巫学军妈妈出院回来了,但身体还是不好。巫学军再也没有来上学了。我有时在学校周围的草坡上见到巫学军放羊或砍柴,每次见到我,他都笑笑。他已经变成一个小农民了。转眼到了12月底,天气非常冷了,我们的山上到处一片荒凉。我走在放学回家的路上。空气里传来炊烟的味道。我刚走到洋芋花地的草坝里,身后传来了手扶拖拉机的声音。我闪在路边避让,拖拉机在我身旁停下了,有个人跳下来喊我,巫小叶,我呆了一下才认出来是巫建国。巫建国头发很长,很乱,人很瘦。巫建国说,我和我爹从山下回来一趟。巫建国的爹朝我嘻嘻一笑,露出缺了两颗门牙的嘴。我说,那你们快走吧。巫建国对他爹说,爹,我们送一下巫小叶吧。我说不用,我走小路还快,坐拖拉机就只能绕大路了。巫建国的爹说,没事的,上来吧。我爬上拖拉机,巫建国的爹开动拖拉机朝我们栗树台村驶去。大路坑洼不平,我和巫建国在车斗里颠得东倒西歪。拖拉机发出很大的声音。我和巫建国说话也很费力。巫建国告诉我,他现在和他爹一直在帮人家拉沙子和石头。我问他,你真的不来读书了么?巫建国说,不来了。我问,那你以后干什么?巫建国说,以后我也买一架拖拉机。我沉默了一下,告诉巫建国,巫学军也不读书了,现在学校里只剩我和巫志文了。巫建国没有再说什么。我俩都沉默了。太阳的余晖不见了,淡淡的暮蔼笼罩了大山,晚风阵阵吹过山林。在我家背后的大路上,拖拉机停下了,我跳下来。我的爷爷刚好出来了,见到我从拖拉机上跳下来,很吃惊,跟巫建国和他爹打着招呼,一再请他们俩进来吃晚饭。巫建国和他爹说要赶紧回家才行。我向巫建国挥挥手,巫建国也向我挥挥手,拖拉机转过一个弯子不见了。我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19黄昏时分,我帮着爷爷把猪关进圈里。大门咯吱被推开了,是舅舅。我跑过去拉住舅舅问,舅舅,你怎么来了?舅舅哈哈一笑,怎么?舅舅不能来么?不是,是舅舅好久没来了,现在又是晚上了,所以我觉得奇怪。爷爷出来和舅舅打着招呼。舅舅进了厨房,坐下来跟我和爷爷吃饭。舅舅边吃边说,亲家爷爷,英梅病了,吓着的,您老这儿有惊吓的药,我来讨一些。爷爷紧张地问,怎么吓着的,要紧么?我也赶紧停止了吃饭听着。舅舅说,前天我和她妈在地里劳作,英梅在地头玩耍,玩着玩着跑远了,等到听见哭叫时,英梅已在树林里,不知被什么吓着了。爷爷到楼上翻腾半天,总算找到一些草根,爷爷说只有这么一些了,明年秋天得挖一些备着。舅舅把这些草药包在一个塑料袋里,亲家爷爷,我这就走了。爷爷说,明天我领小叶过来看看。第二天我和爷爷做吃了点早饭,托张大大一家帮忙照看一下猪和鸡,然后出发了。到了外婆家,外婆家的黑狗首先出来迎接我们。外婆一把把我搂在怀里端详了一会儿,哎呀,我的小叶又长高一些了。我们进到里面,爷爷问,孩子好些了么?舅舅说,不怎么哭闹了。小英梅躺在坑上,见到我就高兴得伸出双手要我抱。爷爷和舅舅坐在火塘边喝茶说话。我陪小英梅玩了一阵。外婆里里外外忙了一阵后说,亲家,我去庙里一趟,你和她舅闲着。爷爷说好好。外婆又说,小叶,你跟外婆去么?去!小英梅却拉着我不放开,舅妈过来哄小英梅。外婆也哄说,小英梅听话,姐姐马上就回来了。外婆挎着一个竹篮领着我出来。竹篮里放着酒茶香火和一些食物。外婆领着我走进一片树林,林间的小路缓缓起伏着。我问外婆去庙里干什么?外婆说,小英梅的魂吓跑了,去庙里拜拜神,把魂找回来。我问,阿婆,魂是什么?外婆说,魂是一个人活着必须要的东西。魂是什么样子的呢?没有样子。没有样子那怎么知道魂跑了呢?魂就像气一样,你看不到的。那我有魂么?我们每个人都有魂的。我的魂在哪儿呢?哎呀,小叶,你怎么问这么多呢,不能再问了。我闭了嘴,过了一会儿又说,阿婆,你这是搞迷信。小孩子不能乱说。我没乱说,我们张老师说到庙里烧香磕头让神仙保佑是迷信的事。哧,你们张老师的话就像圣旨一样。阿婆,病了就应该找药,不是去庙里磕头。哎呀呀,你这个小人人,药也找了呀。我们药也找,庙也进,这样,小英梅就好得更快了。……我和外婆走完几片树林,来到一个土坡上,往下看,有一块长满枯草的洼地。洼地里一所破败的小院落。外婆说天王庙到了。我和外婆来到庙门前。两扇庙门油漆斑驳,虚掩在一起,没有合拢。外婆轻轻提起门环往里推,门拴发出吱的声音。进了庙,正面是一个没有板壁隔整的小平房,三间通连,里面三面靠墙砌了一圈土台子,土台子立着一圈彩色的泥像。正中一尊最高大,一只手里举了一坐塔,另一只手举了一把剑。这些神像面目都长得凶恶。我不敢直盯着它们。外婆在庙里东南角的一个小屋子里放下竹篮,这儿有个火塘。外婆让我寻来一些干松毛,在火塘里点燃了,然后吩咐我把香点燃。外婆自己准备敬献供品。香点燃后,外婆告诉我每尊神的面前都插几根。香的烟子熏得我掉泪,我赶紧把香插完了。外婆在每一尊神像前都献了一些供品,然后领着我磕头。外婆闭着眼,嘴里不知念叨着什么,每一次在每一尊神像前跪下去都会额头点地。我学着外婆的样子给每一尊神像磕了头。磕完了头,外婆拿出一个酒盅和一块手帕,告诉我现在可以找“魂”了。我好奇地问,阿婆,你不是说魂是看不见的吗?怎么找?外婆说,找一只蜘蛛。蜘蛛?外婆说,魂附在蜘蛛上了。我有些糊涂了。外婆催促我赶快找。我和外婆在墙角一带的荒草里细细寻找着蜘蛛。我半跪在地上,一步步挪着,翻寻着荒草,土块,碎石。外婆俯下身子,一边翻寻,一边轻轻唤着,出来呀,出来呀……外婆的声音细而悠长,如一缕绵绵的丝线在小庙里延伸开去。我和外婆翻寻了好大一会儿,也没找到一只蜘蛛,连其它的一只小虫子都没找到。毕竟现在是寒冬时节,小虫子们睡的睡了,死的死了。外婆依旧耐心地翻寻着,轻轻唤着,出来呀,出来呀……我也学着外婆的样子,轻轻唤道:出来呀,出来呀……在一块小石头下,一个灰色的小东西突然动起来,我喊起来,阿婆快,这里有一只。外婆赶紧过来,用酒盅挡住它的去路。小蜘蛛往四周乱逃。我和外婆费了好大一点劲,才把蜘蛛赶进了酒盅里。外婆端详着酒盅底部的蜘蛛赞叹道,多健壮的一只蜘蛛!我看着蜘蛛攀着酒盅往上爬,爬上来一截,外婆一抖,它就滑下去了。外婆用手帕扎住酒盅口子,蜘蛛再也不能逃出去了。外婆吩咐我收拾好东西准备回家。我和外婆检查了庙里的香火,基本上燃完了。火塘里的灰烬里也没有火星了。我和外婆掩好庙门回家。外婆一路捧着装着蜘蛛的酒盅,一路轻轻唤着:回来了,回来了,小英梅回来了……到了家里,大家都围上来看蜘蛛。爷爷也说,多健壮的一只,小英梅要好了。外婆在院子的角落里放了蜘蛛,蜘蛛钻进墙角的石头缝里不见了。小英梅听见我们的声音,吵嚷着要出来。舅妈把小英梅抱出来。小英梅拉着我的手,要我领她出去玩,几个大人说,去吧。20太阳已经升得很高了。细细的寒风不停地吹着。吹到人身上,连骨头都冷。我和巫志文坐在学校门口的墙基上晒着太阳,等着张老师。阳光下的大山,一切都是静静的。地里只有褐色的贫瘠的土,草坡枯黄,树林呈现出一种暗淡沉重的绿。我和巫志文的脸都冻成了高原红,皲裂着细细的口子,一抚摸就疼。地面的浮尘,路旁的枯草有一层厚厚的霜。等了好久,张老师也没有来。不久,有人过来了,还没走到跟前就大声喊,巫志文!巫志文站起来说,是我爷爷。巫志文的爷爷走到我们跟前说,回家吧,张老师不会来了。怎么了?今天早上张老师的老伴去世了,我们也是刚刚才知道,我就过来学校告诉你俩。我呆着没有反应。巫志文的爷爷说,女娃,赶紧回家吧,这几天张老师都不会来了。巫志文收拾好书包跟着他爷爷走了。我掩好学校门,跑着回家。爷爷出去干活没有回来,我又跑去张大大家,他家也没人。我站在大门口,看着眼前的树林,哭了起来……不知哭了多久,爷爷背着一捆柴回来了,爷爷甩下柴捆惊恐的问我怎么回来了,怎么哭了。我哽咽了一会儿才说,张老师的老伴死了。爷爷一声叹气,安慰我不要哭,不要哭……第二天,爷爷领我去张老师家,一同去的还有张大大和张婶婶。傻元不去,他放羊去了。到了大青树村,刚走进村子,我们就见到了外婆,外婆眼睛红红的。我喊了一声阿婆。外婆和爷爷他们打了个招呼,说大家都在张老师家帮忙。她现在回家拿些炊具。我们走进张老师家,院子里有许多人在忙碌着。爷爷他们不停地跟人们打着招呼。我紧紧地牵着爷爷的手,有些紧张。堂屋中间摆着一个黑漆漆的棺材。棺材的旁边跪着张老师的几个子女,他(她)们头上都带着孝布,脸上是凄惨的神情。爷爷在棺材前三鞠躬,我和张大大,张婶婶则跪下磕头。我跟着爷爷来到厨房,厨房的火塘边围坐着一圈人,有人站起来给爷爷让出一个空位。我看见张老师坐在最里面,爷爷抓住张老师的手说,张老师,节哀呀。张老师凄然一笑,像个孩子一样抽泣了一下。张老师看见我,对爷爷说,让小叶出去玩去吧。我来到院子里,人们忙着,谁也没在意我。张大大和一些男人在张罗着摆桌子板凳,张婶婶和一些妇女在剁肉择菜。我看见了巫学军,他和他爹抬着一张桌子进来。我向他笑笑。他也向我笑笑,然后继续和他爹忙着做事。人越来越多了。完小的李校长和老师们也来了。主持丧事的一个中年汉子指挥着人们做各种事情。太阳到了头顶,开始待客。吃过三四巡吧,吃饭就结束了。人们赶快拉开桌凳,空出院子,一个老年男人在棺材前念经一样喃喃念了好一会儿,旁边的人们都表情肃穆地听着。接着一些老人手拉手拉成一圈,开始跳一种舞。领头一个老妇人唱起一种我从没听过的曲子。老妇人的嗓音尖利高亢,每一句唱词的最后一个音都拖得很长很长,似乎可以一直拖下去,前一句的音还在回响,后一句的头又接上去,绵绵无尽。我不知道在唱什么,但是我觉得这曲子让人忧伤,让人怀念。让人觉得人活在天地间是那样无奈而苍凉。大约跳和唱了三十多分钟后,人们停下来散到一边。主持丧礼的汉子交待了一些事情,然后大喊一声:起灵!门口顿时响起了鞭炮声,一伙汉子把棺材抬到门外,张老师的几个子女跪在前边哭泣。在大门口拴好棺材,人们扛着往坟地去了,其他人回到张老师家,在院子里闲聊。爷爷说,小叶,咱先回家吧。爷爷拉着我走进厨房,跟张老师说一声。张老师摇摇晃晃站起来要送我和爷爷。爷爷赶紧按住张老师,让他坐下。爷爷又说了一些安慰的话才出来。院子里,张婶婶正和几个妇女闲聊着。她还要等张大大。张大大去坟地里还没回来。我和爷爷走在村道上,一个人都没有。我们休息了一个星期。21一个星期后,我回到学校。可怜的张老师一下子变得白发苍苍,在火塘边教我和巫志文的时候,常常盯着一个地方发呆。我和巫志文仿佛一下子懂事了许多,好好读书,好好做作业,听张老师的每一句话。期末考试来临,像去年一样,张老师领着我和巫志文去完小考试。考完后就放假了。张老师说,通知书也不发了,3月1号来上学就可以了。放假十几天后,春节到了。我的爸爸妈妈回来了。啊,我的爸爸妈妈,我说不清我对他们有什么样的感情,但是我觉得我见着山上的一棵树,一只小动物都比见着他们俩个还让我亲切,自在。我对他们俩个只有拘谨和陌生。半年不见,爸爸似乎没变,妈妈却变了好多,首先她身上的衣服很洋气很漂亮,她的皮肤也变得白生生的。她已经一点都不像我们山上的妇女了。虽然拘谨和不自在,我心里还是很高兴,因为家里热闹一些了。而且他们俩个给我带回来新衣服和很多吃的东西。我像一只快乐的小鸟飞进飞出。我们栗树台村的两户人家沉浸在过年的氛围里。妈妈和张婶婶的关系突然变好了,好像以前从来没有发生过龃龉一样。两个人互相帮着做着过年应做的一些事情。傻元也穿上新衣服,吃着我给他的零食,傻乎乎地乐着。大年三十吃猪头,长一岁。新年初一去上坟。初二去外婆家拜年。去外婆家的路上,我蹦着,跳着,跑在爸爸妈妈前面。太阳是那样温暖,天空是那样湛蓝。路两旁的树木都在向我微笑。爸爸妈妈在后面不时喊道,小叶,小心些,别跌着!哈哈,我怎么会跌着呢?我一个人在这些山路上走了两年了,我太熟悉这些路了。经过兔子林时,我放慢了速度,我希望看见兔子们,但没有看见,我希望兔子们也过年了。到了外婆家,大人们有着说不完的话。我领着小英梅玩耍。我们的衣兜里塞满了零食。我和小英梅来到外面找其它小孩子玩。经过一户人家的外墙时,我看见了张老师。过年了,张老师居然还是穿着一件脏脏的衣服,头发又长又乱,脸也很脏。张老师的手里提着一瓶白酒,可能是从村里的小卖部回来。我喊了一声张老师。张老师看着我,脸是呆滞的,几秒钟后,他的脸上才有了一些表情,那表情渐渐变成一丝笑意,哦,是巫小叶,来外婆家拜年了?我点点头。我和小英梅走过去后,张老师突然在后面喊住我,张老师在衣兜里摸索了一阵,抠出一小卷钱,拎出一张5块钱的票子给我,过年了,给你一张压岁钱。我有点吓着了,一边说不要一边往后退。张老师说,拿着吧,巫小叶,你拿着张老师才会高兴。我只能接过张老师的钱,说了一声,谢谢张老师。张老师又抽出一张一块钱的给小英梅,小英梅一把接过,学着我奶声奶气地说,谢谢张老师!张老师呵呵地笑了,手一挥,去玩吧。在外婆家早早吃了晚饭,我们回家。走出村口的时候,我回头看了好几次。我奇怪地想,张老师是怎么过年的呢,他现在吃饭了吗?走了一阵,妈妈喊住了我,小叶,下个学期咱去城里读书。什么?我一下子没反应过来。爸爸说,城里条件要比山上好得多。我一时说不出话来,隔了一会儿才问,那爷爷呢?也去么?爸爸说,爷爷年纪大了,他不想去。那我也不去,我去了,爷爷就一个伴也没有了。妈妈说,我们会动员爷爷也去的。小叶,爸爸妈妈已经在城里买了房子了,爸爸开了个装璜公司,雇了一些工人,妈妈要帮爸爸才行。以后我们就不住山上了。我心里突然像丢了什么一样空落落的。我又问,我去城里了,那张老师和巫志文怎么办?妈妈奇怪地问,你去城里,跟张老师和巫志文有关系吗?怎么没有,我走了,巫志文就没有伴了,张老师就只有一个学生了。爸爸说,张老师可以去完小,巫志文也可以去完小读。咱们的龙王庙小学要面临着没有生源没有老师了。我不再说话。快步走在前面。我心里有着说不清楚的忧伤。爷爷在家门口等着我们了。他笑呵呵地问我,小叶,今天在外婆家好玩吧。我不吭气,来到屋后,看着树木发呆。爷爷跟过来问怎么了?我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爷爷,爸爸妈妈要领我到城里读书。哦,好呀,爷爷知道了,你爸妈前两天就跟我说了。那您不去么?爷爷老了,不想去了,爷爷就守着个老院子,你们有空了就回来看看爷爷。初六这天,爸爸妈妈决定要走。他们已经收拾好了东西。这几天里,我很少说话。临走的时候,我犹豫了,我缩在房间里不出来。我说我不去,我要陪爷爷。爷爷劝我,去吧去吧,去城里读书,以后才会更出息。我找了各种借口,最后我说我还要跟张老师说一声。爷爷说,过几天我去跟张老师说一声就行了。我说不行,我一定要跟张老师亲自说。爸爸妈妈拗不过我,答应陪我去大青树村,顺便去外婆家道别一声。我们才到大青树村村口,从一个村民嘴里知道了一个难以让人相信的消息,昨天,张老师死了!这怎么可能呢?我们匆忙赶到张老师家,眼前的一切确实是人死了以后的景像。爸爸妈妈赶紧和人们一起奔忙着做各种事情。外婆看见了我,让我先去她家领小英梅。到了下午,我们山上各个村子的人几乎都来了。爷爷和张大大张婶婶也来了。完小的李校长和老师们也来了。一切都像前几天张老师老伴死去时的样子,所有葬礼上的事又开始了一遍。巫学军和巫志文也在,巫建国也来了,他们三个随着大人们做各种事情。我领着小英梅在人群中或坐或站,我从人们的嘴里知道了张老师是怎么死的。张老师在村里的小卖部那儿喝了酒,回家,跌在了沟渠里,等到有人发现时,已经死了。等把张老师扛到坟地埋了,人们陆续散去,张老师家一片狼藉。爸爸找个时机跟李校长说,李校长,巫小叶下个学期要转到城里去读。李校长说,好好,我正想找你们说这个事。龙王庙小学本来就应该撤了,只是张老师一直坚持才没撤,现在张老师不在了,学校自然撤了,以后所有的小孩子都来完小读。我们回家的时候,天已经黑了。走到半路,月亮升起来了。月光给山川大地披上了一层白纱。爷爷他们轻声说着话。我走在最前面,我觉得好难过,好难过……22下雪了,下雪了!纷纷扬扬的大雪下了一天一夜。厚厚的大雪覆盖了大山。雪停之后,天气还是阴沉沉的。我们哪儿也去不了。这一天,天气终于晴了。太阳怒放,碧空如洗。整个世界发出刺眼的白光。啊!原来再恶劣的天气也总有过去的时候,也有阳光灿烂的时候。大青树村的村长麻发叔托人捎来消息,所有村子的人要去大青树村的村委会里开会。爸爸妈妈和我,张大大张婶婶都去。人们集中在村委会里。我惊奇地发现来了许多外面的人,爸爸说都是一些领导。领导们讲了许多话,我不怎么懂,只大概听懂了要脱贫致富。另外有两件事我听懂了,而且有些吃惊了。一是我们人少的村子要搬迁,搬到下面坝子里。领导们说,这样才有利于富起来。二是一个领导说,国家马上实行免书费,免学费,补助生活费的政策。所有的孩子必须要读到初中毕业,有什么困难,国家会帮助我们。村委会里不时响起一阵阵掌声。我心里突然升起一种奇异的感觉,我觉得我们的生活要发生很大的变化了。这种变化将会让我们过上一种从未有过的生活。这次开会的最后是,所有在读书的小孩子们都领到了国家给的新书包、文具、新衣服、新被褥。巫学军和巫建国也来了,他们两个也领到了这些,李校长一再嘱咐他们俩个的爹妈,开学后一定要来完小读书。李校长用带吓唬的口吻说,再不送孩子读书,那是犯法了。两家的爹妈连连保证一定会送孩子读书。李校长让两家家人写了保证书,按上手印,说,这次我就放心了。旁边的人都笑了。我看见巫建国和巫学军也笑得那么开心。我的眼睛湿润了。原来我们有一个关心我们的国家,原来我们的国家要让我们每一家都富起来,原来我们的国家要让每一个孩子都要读书。太好了!我亲爱的祖国。太好了,给我们帮助的每一个人,谢谢你们!在家里又待了两天,爸爸妈妈说城里好多活路等着呢。不走不行了。这个下午,平平淡淡,是我们山上无数个平淡的日子里的一个下午,我却有些惆怅,有些忧伤。明天早上,我就要跟着爸爸妈妈去城里了。从此我就要离开我的大山了。张大大和张婶婶过来送给我们一纸箱鸡蛋和两只老母鸡。爸爸妈妈收下鸡蛋,不要老母鸡。爸爸说,老母鸡带去城里没地方养。杀吃又舍不得。张大大立刻把老母鸡抱回家,扛了一条火腿过来,无论如何都要让爸爸妈妈收下。张大大有些伤感地说,以后咱们栗树台村就没有了。爸爸说,搬了好。咱们真的太偏远了。爷爷沉默着抽烟,好一阵才说,你们都走吧,搬吧。我是不想折腾了,咱们的列祖列宗都在这儿呢。几个大人坐在我家的院子里,漫无目的地说着话,越说越伤感……我走进堂屋,翻着我的那些旧书,看看有没有要带走的。我用过的作业本、课本,已经变得很破烂了。作业本上有张老师批过的大勾勾或大叉叉。在一本旧作业本里掉出一张对折的纸。我打开一看,啊,这是我去年读一年级时画下的地图,我看了好一会儿,那时有些字我不会写,画了小格子,我现在会写很多字了,我拿出铅笔,把原来不会写的字补上去,我的地图变成了这个样子:我想起了张老师、巫建国、巫学军、巫志文。我把地图折好,放在衣兜里,来到外面。爷爷他们几个还坐在院坝里说话。我说我想去外面走走。妈妈在厨房喊道,别走远了。我嗯了一声出了大门。不知不觉中,我来到了傻元坡,傻元正坐在一块石头上看着他的羊子。我喊了一声,傻元!傻元站起来看着我,我说,傻元,明天我要去城里了,以后我们就见不着了。傻元说,你会回、回、回来么?会的,我会回来看爷爷的。你们家走了,人更少、少、少了,我一个伴都没、没、没有了。没事的,傻元,咱们两家都要搬到下面坝子里,以后就没有咱栗树台村了。傻元点点头,突然从衣兜里摸出一样东西塞给我说,给、给你!说完,去追赶他跑远了的羊子了。我看见我的手里多了一个圆溜溜的有着花纹的青色小石头,带着傻元的体温。这一定是傻元喜欢的,他天天带在身上。我把小石头装进衣兜里,抬起头,太阳有些偏西了。我想,这最后一个下午,我应该做些什么呢?我突然想再走一次我上学的路,顺便去学校看看。于是,我朝着学校方向走去。我走得很慢,带着依依不舍的心情。我伸出双手触摸着路两旁的树枝、石头,这些都是我很熟悉的呀。经过兔子林,每走几步,我都停下来听听,我希望看见那只兔妈妈和它的几个小宝宝,那几只兔宝宝应该长大好多了吧。慢慢地走完兔子林,我也没见到兔子一家。我在心里说,兔子们啊,再见了。来到仙女谷,谷底不见阳光,冷嗖嗖的。细细的溪流依旧在沟底的石头间,枯枝败叶间悄悄流着。沟底有许多光滑的小石子,也许傻元送给我的小青石就是这儿捡的。我继续走,走完恶魔国,到了太阳地,我看见了学校。当我经过洋芋花草坝的时候,一个在地里劳作的妇女问我去哪儿?我说去学校,妇女说,学校里什么都没有了,你去干什么?我没回答,赶紧走过去。学校的门只是虚掩着,门底下的破洞越来越大了。两扇大门越来越烂了,我第一次认真地看着大门,这才发现门框上曾经贴过对子,能勉强认出“红烛”“育人”几个字。我推开门走进去,小小的校园还是我熟悉的样子。我推开张老师的厨房门,一股阴冷的潮气扑面而来。这个昏暗底矮的黑漆漆的厨房就像废弃了多年一样冷清。火塘里几截没有燃尽的柴棒掩埋在灰烬里。火塘边的矮柜上,丢着张老师用过的几本课本和几张报纸。谁会来收拾这些东西呢?没有人了吧。这些东西只能寂寞地在空气中渐渐变成垃圾直至消失吧。从厨房出来,我走进教室,教室地面灰尘很厚,三张破烂的课桌,一张断了一条腿用土坯支撑着的讲桌,一块几乎掉光了漆的黑板。我无比惆怅的看着这些,觉得很忧伤。最后我来到我们的厨房。我们的厨房更乱更脏,没有燃完的柴棒子丢了一地,缺了一只耳朵的一口小锅丢在地上,锅铲子丢在另一边。我正发呆,墙角的一个洞里突然钻出一只老鼠,见到我居然一点都不怕,用贼溜溜的小眼睛盯着我,然后大摇大摆地从我脚边跑出去了,我叹了一口气,唉,这个笨老鼠,它应该搬家了,以后没有人做饭了,它没地方偷吃,会饿肚子的……我慢慢走出学校,慢慢来到大路上,回过头再一次看着学校,我突然发现自己是那样留恋这个破败的小学校,留恋我在里面的每一个日子。一辆手扶拖拉机从我旁边经过,有人喊我,巫小叶!是巫志文,拖拉机里还有巫志文的爷爷和几个村民。拖拉机停了,巫志文说,爷爷,你们先走吧,我等会儿走路回来。巫志文问我,你怎么在这儿?我想来学校看看,你呢?我和爷爷下山逛集去了。我听说你要去城里读书。嗯。……咱们这个学校没有人了。我下个学期要去完小读了。巫建国和巫学军也会去的吧。会的,到时候我们三个又可以做伴了。……巫小叶,你来学校看什么?没看什么,就是有点舍不得学校……张老师的课本还在学校呢。哦……咱俩把张老师用过的课本送到他坟上吧。我愣了一下。这行吗?怎么不行,学校没有人管了。这些东西也不会有人来收拾了。我和巫志文收拾好张老师用过的课本,还有教室里没用完的几个粉笔头,一片当黑板檫用的羊毛毡,一根当教棍用的竹棍,两瓶还剩着一些的红墨水和蓝墨水。巫志文领着我穿过学校北面的一片树林和几个草坡,张老师的坟地到了。我和巫志文把这些东西放在张老师的坟包上。张老师的坟包散发出新土的气息,旁边是一些长满荒草的低矮的坟包。时间一长,张老师的坟包也会变成这个样子。我对巫志文说,咱俩要不要给张老师磕个头?巫志文说,磕吧。我和巫志文跪下来,在张老师的坟前磕了三个响头。巫志文抬头看看西斜的太阳说,天不早了,你快回家吧。我的手无意中摸到了衣兜里的地图。我拿出来对巫志文说,这是我一年级时画的上学路的地图,那时我不让你们看,有几个字也不会写,现在我写好了,送给你吧。巫志文接过地图,在黄昏中看了看说,我会一直留着的。沉默了一下,巫志文问,你到了城里,会想我们吗?会的。我会想你,想巫建国,想巫学军,想张老师,想咱们山上的一切。我们也会想你的。巫志文再一次催我赶快回家。我向巫志文轻轻地挥挥手,那就,再见了。巫志文也挥挥手,再见。我再次走到学校门口,我在我们经常晒太阳的墙基上坐下来。我的心里似乎什么都在想,又似乎什么都不想。夜色越来越浓了,眼前的一切变得模糊起来。啊,明天,我就离开我的山村了,以后的日子会是怎样的呢?我静静地坐着。一轮圆圆的月亮从学校背后的树林上空升起来,如水的月光照在山川大地上,照在学校上,照在我小小的身子上……--完--

注:发表于《大砚》总第35期。

杨福全,白族,玉龙县九河乡甸头村人。小学教师。年8月毕业于丽江师范学校。目前在大研兴仁方国瑜小学。

执行主编和志菊责任编辑杨杰宏和秀成图片来源网络投稿邮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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