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儿穿这么少,爸爸怎么想丨陈卫

陈卫:年,生铁写了一篇短小说:《枝》。这篇小说的故事很奇特:一个女孩大腿根处长了一条“肉枝”,它靠吸食她经血成长,虽不会言语,但在被外人查看时它懂得隐匿静止,而在与女孩“安全独处”时,会伸长、活动,甚至逐渐成为挑逗女孩、与她性交的“性器”。它与女孩血肉相连,最初她对这个“突出物”深恶痛绝,但后来她与它相伴相随难舍难分。女孩因为长期携带、藏匿着这个巨大而难言的秘密,不仅早熟,而且越来越漂亮,更具有一种迥异于同龄人的神秘气质。黑蓝在年8月4日以“难言之隐,每个人的美妙伴侣”为题发表了这篇小说,让很多读者读到了生铁这篇神奇的作品。

这篇小说语言平白、简单,主体也一目了然,但我一直对其中一个很容易忽略的内容魂牵梦绕,并由此多次体会小说、写作的神秘乐趣。

我们先重读一遍这个小说,它很短,也很好读,阅读并不吃力,它甚至很适合暑假阅读:

生铁丨枝

“别动,我爸回来了!”她一边说,一边慌乱地弄好衣服。那个东西就缠在她大腿上,不再蠕动。隔着裙子,她的手能摸到它的头……如果那个部位可以叫“头”的话。

她放下裙子,整平衣服,对着镜子看了看自己,然后走出自己的屋子,去和父亲打招呼。在开口说话时,她嗓子还是沙哑的。

“爸爸,”她在外屋说,“刚回来啊。”

过一会儿,传出她爸的声音:“天凉了,在家也多穿一点。”

她第一次发现它,还是在六年前那个暑假的某个早晨。她醒来后,就发现它已经在那儿了——像个土鳖那样大,那样硬。但当她想要把它抠下来时,它又变得像一只黏糊糊的蛞蝓,你越要抠它,它就和你的皮肉扣得越紧。它紧紧扒在她大腿根内侧、靠近内裤花边的位置。她当时吓坏了,去找她的家人,可家人撩起她的裙子时,却什么也看不到,只是觉得在她大腿的内侧,有一块颜色略深的部分,看起来就像个淤青或者胎记。

她坚持说那是一只虫子,是活的,是一个怪物,她几乎歇斯底里。医院检查。医院,都没有查出任何问题。医生认为那只是一块色素沉积斑。

她被它控制住。在她身边没有外人的时候,它就开始显形,又变成硬硬的、黑色的如同甲虫一样的东西。它甚至可以和她交流。她央求过它、向它讨饶,还曾想用烧红的钉子烫死它——但没有成功。她想尽了办法,但除了周围人对她态度的逐渐转变外,没有任何补益。在初中的头两年里,她几乎被逼疯了。她接受了心理医生的治疗,但毫无效果。她无法继续安心听讲学习,在初二的第二个学期,她几乎只能停学。

从那时起,它伴随了她的整个青春期的成长。它,她们俩,一起成长。

从上高中起,她换了家学校,将不堪回首的地狱般的经验和那些怎么也洗不清的谣言留在了过去。她下决心重新做人,在新学校树立自己的正常形象。她也开始渐渐适应了它,因为不管它到底是自己的幻觉,还是确有其物,之前的三年里,它都没有对她造成明显的损害,相反,倒是她几次把它弄伤。

它靠吸食她月经成长。每次到了要来例假的时候,它就整个盖在她的会阴部,流出来的经血一滴不剩地吸收掉,然后再默不作声地回到她的大腿根处隐藏。它最初只有一只土鳖大小,现在伸长身体,如果尾部缠绕在她大腿根上,头部已经可以将将够到她的乳房了。

也许是随年龄增长而起的变化,也许是因为她自己背负了太多的秘密,她变得不仅更漂亮,而且有一种其他同龄女生身上所没有的神秘气质。那种气质有时使她显得清高纯真,有时又使她显得冷冰冰的;而这种纯真和冷淡之中,又杂糅着一股隐秘的堕落气息、一股使异性警觉的诱惑感。

高二的时候,她爱上了学生会一个上高三的男孩。两个人的感情发展了将近一个学期。有一次,男孩家里没有人,约她来家里复习功课。他吻了她。然后他们拥抱、亲热,她被他顶在角落里,他的手伸到了她的下面,她开始害怕了,她死死抓住他的手不放,面色大变。后来她从他家里逃了出来,自信扫地,非常狼狈。她所怕的只是他发现她的秘密。

不过当她回到家,发现它只是隐藏在大腿的表皮下,和往常一样,像一块很大的、不那么好看但又无关大碍的胎记,它什么也没有表示。后来的一些天,偶尔,晚上在她复习功课的时候,它依然会淘气,钻到她的阴部,逗弄她,使她最后不得不放下书本,躺在床上,脸涨得通红——就像从初中开始至今的每一次那样——但至少它没有任何要威胁到她的恋爱关系的暗示。

高二期末考试后的暑假,她还是和那个男孩发生了关系。他吻遍了她的全身,最后笨拙地进入她的身体,而她对此早已富有经验,她湿润,放松,她睁着眼睛等他找到洞口。但当他快要到达高潮的时候,与她唇舌相接的口中突然发出一声闷叫。接着他像一只刚被砍掉头的鸡一样从她身上挣扎着跳了起来。他吓得脸色苍白,他说她的下体里有牙齿样的东西,咬住了他。

这回是他慌不择路,而留下她,赤身裸体,躲在被子里惊惶、懊悔、痛苦。

第二天下了一整天的雨。她一个人呆坐在桌子边。

“你干了什么?”她问它。

“……”

“你干吗要咬他?”

“……”

“这不好玩,一点也不。”

“……”它开始模仿出他的粗细和长度,慢慢顶进她并不湿润的体内,然后模仿他的频率,一进一出开始蠕动。

“你要把我逼死吗?如果我死了,对你有什么好处?”她平静地说。

但她又对它没有任何办法,生活还要继续下去,而她俩连成一体。

当她高兴的时候,它会聚拢在她的下腹部,变得“毛茸茸的”,像一只巨大的海参,它请求她抚摸它。它最喜欢她用手抚摸它,它在她的抚摸下慢慢蠕动着。她觉得它是如此脆弱,以至于怜惜它。

而当她情绪低落的时候,它又会变着法儿和她开玩笑,比如变成一根长长的脐带样的东西,耷拉在她的裙摆下面,并且提醒她有东西掉了,这让她哭笑不得。

因为它,她养成了在家穿裙子的习惯。每次坐在电视前的沙发上,她就撩起裙子——因为它也喜欢看电视。它对一些影视节目还有格外的偏好。它喜欢看纪录片。有时,它会要求她反复地播放几部老电影的DVD盘,比如RomanHoliday和ROBOCOP。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它不告诉她理由。

有一次,在它观看她为它播放的ROBOCOP的时候,她放下手里的书,正好看到墨菲不知道是第几次被歹徒一枪轰掉手臂,她忍不住问它:

“你干嘛老看这个片?恶心。”

“……”

“因为太血腥。”

“……”

“ROBOCOP再怎么厉害,它也不过是躲在一堆机器里的一根假阳具。他越耍威风就越是个可怜虫。靠电动维持的力量,再怎么也是假的。”

“……”

“嗯。也许吧,也许。”

有时,在最黑最黑的夜里头,她仍然动过那个念头——就是杀了它。但她不敢多想,因为她觉得自己在想什么,它都会知道,它从不睡着,何况它已与她血脉相连,除非她砍掉自己的左腿……

但她又反复地做过一个梦,她梦见它从她腿上剥落了,掉在床上干硬得像一节树枝。在梦里她急坏了,把它捧在手里着欲哭无泪。她把它泡在水里想把它泡软,但它始终只是一节树枝。每次当她醒来,发现它还松松软软在自己大腿根上时,就松了一口气,好像她离不开它一样。

“爸爸,刚回来啊。”她走过去接过爸爸手里的公文包。

她爸爸慈爱的目光在远视眼镜里被放大了,他说:“天凉了,在家也多穿一点,不要老光着脚跑来跑去的。”

“明天雁波过生日,我晚上去她那儿吃饭。”

“你妈呢?”他换了拖鞋,往厨房和里屋看。

“她去给赵阿姨送东西去了,不是早上和你说过了嘛?”

“哦。你们都吃过晚饭了?”

“早吃了,你听见没听见我刚说什么?”

“听见了,明天雁波过生日……哪个雁波?”

“我小学同学啊,我的好朋友,您是真累糊涂了,还是诈我呢?说!”她抬起手,用手指慢慢顶住她爸爸的鼻尖。

她爸爸笑着要摸她头,她躲开了,“好了好了,我先回屋了,还有功课呢,别进来吵我。”她爸爸拉长声说好好。她站在自己房间门口,看着她爸爸走进另一个房间,这才关上门。

第二天,在她同学的生日聚会上,一个男生和她很聊得来,他是雁波现在的同班同学。两个人彼此有好感,根本是一种气场,不需要多问就能知道。男生很绅士,在人多的时候并没有多看她几眼,或者和她说更多的话。不过当聚会进行到尾声,亢奋的情绪平息,朋友们更多在聊一些生活经历的细节时,他还是不知是有意无意地坐在她身边。她的心跳也快了起来。当时酒吧的驻唱乐队开始演奏一曲低回的吉他独奏。后来他又被别人拉入另一件学校事件的讨论中,暂且转过身去。她坐在酒桌的后面,脸上笑容还没有消散。这时,它变形成一根阴茎的形状从她的裙子下幽幽地顶了起来,这把她给逗乐了。因为是在公共场合,她先是要把它按平,但按下去它又弹起来。她捂嘴笑着,隔着裙子抽了它两巴掌。“下去!下去!哎呀……快下去!”她悄悄地撒娇说。过一会儿她确认它不再淘气了,才敢起身去洗手间小便。

她像往常那样微微低着头,走起路来很矜持。她拐进幽暗的走廊时还像是在微笑,但还没有来及走到女洗手间的门口,突然眉头一拧,扑哧一下哭了,鼻涕也喷出来。她用紧攥着面巾纸的拳头捂住大张着的嘴,却抑制不住哭声,她哭得全身发抖,她靠在墙上,绝望地蹲了下去。

年11月1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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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卫:好,小说看完了,我来从这个“极易被忽略”的部分谈谈这篇小说:

她爸爸回来,她去和他打招呼,这时,生铁应该是接近无意识、接近随意地用了一个轻便、松懈、几乎可以忽略的连接短语:“过一会儿”,然后才“传出她爸爸的声音”。

“过一会儿”可有可无。没有“过一会儿”,直接传出她爸爸的声音,也不会有人觉得少了什么。

然而这个“过一会儿”一旦被作者意识到、捕捉到,就很有意思了。

正因为是无意识、随意、松懈,作者在这里更依赖的是他的敏感习惯和本能,也是他最放松、最低的质素,就像人在浅水区静止、漂浮,任凭水的浮力暴露自己身体的最本真状态。这种不设防、打开的时刻,恰是无法隐藏地体现作者和作品最大可能性的时刻,也最有可能探究出最有意思的内容。

“过一会儿”,这“一会儿”,她爸在做什么、在想什么呢?

他为什么没有立即回话?这里对女儿的回应分明不需要动脑子。

身份、角色、辈分的距离使他作出这短暂的沉默。试想如果是同事问他“回来了?”他一定不会停留。正因为他是爸爸,是父亲,是这看起来最亲的身份,他却最拥有一个惯性的角色感。这“一会儿”,既有父女两代人各自不同世界的缓冲和连接,也有父亲惯常的威严,当然还有年龄所致的迟钝。

但不管是两个人不同的世界、不同的心事,还是父亲的威严,又或是年龄所致的迟钝,这“一会儿”都迅速让我们感到父女之间的距离。虽然同在一个屋檐下,但他们活在两个世界。

正是因为这一点,女儿独自承受着她这不堪其重的秘密这一现实,才有了必然性的生存环境。她无人与说,连最亲的父亲都难以分享、化解她的痛苦,她能对谁说呢?

这就是每个女儿难言之隐的疼痛所在。这也是每个青春期人的痛苦所在:在他们的身体和精神发生最大裂变的时刻,同时又是他们感到身外的这个世界与自己最为脱节的时刻。他们只能在这一时期与世界的轨道暗暗地分道扬镳,滑向每一个人不知名的方向。

我们每个人就都这样,怀揣着我们日日夜夜潜滋暗长拔了又长的体毛,怀揣着我们汹涌澎湃的精液和月经,怀揣着我们细密温热的汗液,怀揣着我们逐渐萌生的欲望,成长。直至我们终于能够捅破密封我们秘密的那层纸,让它们见到阳光,阳光也让我们开始知道自己和父母、和大街上所有的成人,是一样的人了。我们长大了。我们不再有秘密。

然后。“过一会儿”,她爸说的是:“天凉了,在家也多穿一点。”小说临近结尾时,因为插叙的结构,父亲延续着开头重新出现:“不要老光着脚跑来跑去的。”

她爸爸分明懂得“不要光脚”是专门针对女性健康的关爱。他在关心她的“健康”。但似乎不止于此。当父亲看到女儿穿得越来越少、越来越暴露,他是只担心女儿感冒吗?他知道女儿在“长大”,在“暴露”,在“变化”,在“不自觉地把自己暴露在危险的边缘”。他有“保护”女儿的本能。但是他同样不知道如何与一个异性晚辈沟通这个问题,他只能以外在的、健康的话题抑制她的暴露、试图把她拉回安全的界线,尽管他知道他的努力基本就是徒劳。事实也正是如此:女儿在长期“保护秘密”的伴随和催生下过早(假性)成熟,已经逐渐能够反客为主、主导父女间的相处规则:

“……您是真累糊涂了,还是诈我呢?说!”她抬起手,用手指慢慢顶住她爸爸的鼻尖。

她爸爸笑着要摸她头,她躲开了,“好了好了,我先回屋了,还有功课呢,别进来吵我。”

当孩子特别是女儿开始和你斗智斗勇、让你觉得一切形势大好的时候,你基本上也就老了。而此时往往是她们问题最多的时刻。“她躲开她爸爸的手”,也是极富意味的一笔。这里除了作为女儿的调皮、成长所需的对相处规则的掌控欲,还有“性”的拒斥:她的心早已为大腿根部的“枝”所属,她本能地排斥其他男性包括父亲的触碰。而为了沉溺于自己和自己的秘密共谋的欢愉,她的谨小慎微熟练而老到:“她站在自己房间门口,看着她爸爸走进另一个房间,这才关上门。”

这个小说的主体已经足够吸引人,她爸爸只是一个不起眼的配角。我们绝大部分的目光都会被主体所吸引。然而正是这不起眼的、与她爸爸相关的四个字“过一会儿”,不容错过。我们需要看到小说没有写到、极易忽略、但作者哪怕是通过他的无意识动作促使我们去想象、思考和理解的部分。它们往往深藏着一篇小说最有意思的内容,就像这个女孩要永远独自守护她那个天大的秘密一样。往往在这种地方作者越不经意,体现出的功力和意识却越强悍,因为这些功力都只能来自他平素时时刻刻的警觉和敏感,不只是一朝一夕的收获。

陈卫,黑蓝创始人。著有小说集《你是野兽》、《从现在开始》,文论随笔集《保护才能》等。现居北京。

黑蓝,当代文学机构及创作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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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作,出版,电影,视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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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鹰翅膀两边的羽毛是不对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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