丝绸之路并不存在,因为丝绸从来不是丝绸之路上的主要商品,而且内亚到中原地区的这条贸易线存在的时间比汉朝输出丝绸的时间要早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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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用五分钟时间概述本次讲座的内容,您会如何浓缩内亚黄金时代的格局和线索?
刘仲敬:很简单,内亚本身不是个单独的单位,它是文明核心区向文明边缘区输出、和文明边缘区相互交流的一个枢纽,所以它面对西方和面对东方和南方的地位是不一样的:对西方是持续不断地输入,形成镶嵌性结构,后来居上,但是原先的结构并没有消失,越往后,后来的结构就越是叠加和镶嵌入原有的结构当中;对东方则是瀑布式的倾泻,基本上是从高地向低地流淌的这种结果。随着文明核心区的核心从两河地带移向地中海西部,然后再移向大西洋沿岸,西部的输入越来越少,相应的,向东部的输出也就越来越难以为继。最后等到这个输出从陆路移动到海路以后,内亚旋转门就等于是整个作废了,失去了旋转门作用的这片区域变成被各方同时抛弃的一片荒土。
八剌沙衮古城遗址,喀喇汗时代的波斯式宣礼塔与突厥石人并存
问:口诀与心法对宗教有腐蚀作用,为什么藏传佛教密宗会成为晚期内亚的文化中心?
刘仲敬:佛教在晚期内亚是谈不上文化中心的。东亚的史籍对佛教的作用有一定的夸大,实际上在魏晋南北朝到唐代初年的这个最盛时期,他们在内亚地区都谈不上是文化中心,只能说是在波斯语地区流行的各种宗教当中的一种。它的主要作用应该就是把伊朗语地区发展得非常成熟的教团组织,以佛教、道教和基督教——也就是景教派的形式输入到东亚。但是即使在这个输入的过程中间,它们跟拜火教、基督教和其他宗教的关系基本上是平行竞争的,并不是垄断地位,很难说它们在当时是中心。晚期内亚的核心很明确是伊斯兰教,佛教只有在西藏一隅还保留着,基本上已经是退守的态势了。
高昌景教寺院遗址壁画
问:陈寅恪能够认识到内亚与东亚的真实关系,更依赖于本人天赋还是更依赖于教育和训练?
刘仲敬:基本上是见多识广的结果。他在出国以前没有什么特殊认识。他的认识一方面是得益于晚清重视西北地理——也就是说重视内亚的这种风气,而这种风气其实也是国门大开、敦煌学之类的学术引入的一个结果。他主要的东西还是他在德国和中欧游学以后,从德国人和俄国人那儿学到的。
吕德斯(HeinrichLüders,-)柏林大学著名印度学家,陈寅恪的老师
问:萨珊文化与印度文化对支那和支那地域内的蛮族输出过怎样的组织模式?各地受两种文化的输入比例不同是为什么?
刘仲敬:萨珊文化通过印度和南洋传入广州、然后通过广州越过赣江进入建康是一条路线,通过中亚移动到平城、再从平城进入洛阳是另外一条路线,两者的风格是不同的。如果你仔细察看北魏平城那些佛教雕塑或者是北魏达官贵人的墓葬就可以看出,他们比较昂贵一点的器物,无论是金银器还是玻璃器,其实都有很强烈的萨珊风格。南方的类似器物当中,萨珊风格虽然也是占多数,但是罗马风格就占据了比北方要大得多的地位。可以合理地说,当时的东亚大陆是几个输出区域。一条路线就是后来的天可汗道,或者叫做回鹘道,也就是唐朝中后期吐蕃遮断西域以后、丝绸通过回鹘路线输向西域走的这条路线,基本上是从灵武出发,向北移动进入蒙古高原的这条路线,就是过去战国时代所谓的云中道、在唐朝突厥酋长把它变成天可汗道的这条道路,这条道路通向平城,把现在的山西或者是晋语文化区熏陶成了一个内亚特殊区域。另一条线路从龟兹通向关中,在关中制造出了另外一个区域。这个区域照汉志史家的记载,就是杂胡特色比较浓厚,而平城洛阳那个区域鲜卑特色比较浓厚。它们虽然都有浓厚的佛教因子,但是关中那条线掺杂的拜火教和景教成分明显更多一些。这是第二个输出区域。第三个输出区域就是广州-南洋向江州、建康移动的这个区域。这个区域在广州是最强的;在赣江沿岸留下了一系列居民点,这些居民点不断发展,在唐朝前期则构成了洪州建立和赣江沿岸开发的基础;最后传到建康以后,对南朝的佛寺建筑留下了一定的影响。但是总的来说,南朝接触的输入是不如北朝的。可以合理地推断,当时海路的地位仍然没有办法跟陆路相比。
陕西历史博物馆藏鸳鸯莲瓣纹金碗,萨珊工艺与审美
问:假如安禄山率领的幽燕杂胡集团在中原两京站稳了政权,那么内亚-东亚二元体系的历史格局会如何演化呢?会不会返回到南北朝黄金时代?
刘仲敬:基本上没有影响。无论灵武还是渔阳,都是来自河中地区的武力集团。灵武本身就是蛮族通过回鹘道进入中原的一个孔道,而卢龙地区基本上是敦煌的一个次级中转站,内亚的各类杂胡则以敦煌为第一个主要的聚居地。而安禄山招募的那些雇佣兵集团,实际上主要的成员,包括安禄山和史思明两人,都不是从中亚地区直接来的,而是在敦煌定居的这些胡人的二代、三代组成的,所以他们与其说是蛮族,不如说是凉州地区已经部分地接受了唐朝文化的这些二代或三代组成的一个雇佣兵团。唐人一定要把他们说成是蛮族,甚至把他们说成是部落民,多少是带有污蔑性质的。也就是说,很多历史学家主张的“唐代中叶以后,边患从西北转向东北”这个说法,是没有什么意义的。所谓的东北就是指的河北平原、卢龙节度使这一系,跟代表西北的朔方军系统来源基本是相同的。
天宝年间节度使分布图
问:您如何看待波斯的诺斯底主义及其影响?
刘仲敬:诺斯底主义在叙利亚的影响恐怕比在波斯更大一些。波斯人接受诺斯底主义的虽然有,但是时间要短得多,维持传统的延续性也不如叙利亚和埃及。他们可能对后来的苏菲主义有一定的影响,但是大多数苏菲主义者是不高兴接受太过于复杂的灵知主义系统的。他们愿意接受的部分可能也就是强调最高存在的精神性的那些部分,但他们要达到的目的跟诺斯底要达到的目的恰好相反,诺斯底是要把中间那些层次弄得非常复杂,这恰好是他们非常厌恶的东西。
蒙元时期摩尼教宗教绘图的图解,有明显的诺斯替印记
问:丝绸之路是谁率先打通的?汉朝是否存在过向外的秩序输出?
刘仲敬:丝绸之路并不存在,因为丝绸从来不是丝绸之路上的主要商品,而且内亚到中原地区的这条贸易线存在的时间比汉朝输出丝绸的时间要早得多。应该说张骞和汉武帝不是开创了这条道路,而是利用了本来就存在的道路,并且用政治军事手段对这条道路上原有的商业模式进行了武断干涉。这些干涉的结果对中原地区的经济其实是非常不利的。从灵武通过赵国通向洛阳的那条道路,很明显在战国时期一度是主要的交通路线,曾经压倒了通过关中进入中原的那条道路。这种绕道现象跟商鞅变法很可能有一定的关系,因为在秦国产生强有力的中央政权以前,通过塔里木盆地东向输出的那条道路似乎是更加重要的。
1世纪时的“丝绸之路”
问:为什么伊斯兰黄金时代的理性主义最终会衰落?
刘仲敬:最直接的原因就是他们是高度依赖宫廷和中央集权的,他们是跟哈里发站在一起、跟各地的自发秩序作对的力量,所以在哈里发的朝廷没有能力再支持他们以后,他们在比较土鳖的小共同体当中找不到足够的支持者。
问:从无文时期到近代,外伊朗地区和赣越地区的联系在地理上是如何实现的?是通过海路还是陆路?以及陆路的路线是什么?
刘仲敬:通过海路。波斯语地区的商人开辟这条路线的时间似乎相当早,可能从东汉晚期就已经开始了。赣江是这条道路的主要依托。走赣江路线就说明一个问题,就是说海路是到广州为止的,长江下游缺少像样的港口,不是主要的贸易口岸。尽管魏晋南北朝时代广州是极度繁盛的,但是现在的福建沿海地区基本上是荒芜的,闽江口那个口岸基本上没有什么贸易性质,只是南北来往的一个补充淡水和其他物资的中转站,而长江口现在充满良港的地区,当时基本上没有什么贸易据点。南方的珍奇货物是通过赣江一路北上,在江州集结,然后东向运往建康的。当时有记载的主要宝器,差不多都是顺着这条路线走的。而记载下来有姓名的商人,例如安姓、康姓之类的巨室大贾,基本上也是沿着赣江一线分布的。陆路似乎并不重要,当时除了赣江一线的水路以外的其他地方,似乎是没有开发、处在蛮族统治之下。但是宗教教团的存在很可能为这些蛮族的组织提供了很多启示,即使没有直接通过例如天师道或佛教或景教的传播这种方式使远离江口的山地蛮族受到影响,至少也通过他们的存在为这些蛮族的组织提供了很多灵感,使他们后来的组织在模式上不同于以前。
江西博物馆藏胡人牵马俑
问:犹太教与巴比伦等其他古代宗教有什么联系?为什么您说牛顿受秘传哲学的影响?
刘仲敬:成型的犹太教显然并不是在亚伯拉罕时代成型的,而是在巴比伦之囚时代成型的。犹太教有强烈的学者传统和把自己的传统不惜代价流传下去的这种危机意识,很明显是在但以理的时代、在巴比伦之囚时代形成的,在第二共和时代和圣殿重建时代基本凝固,以后在这几千年都没有明显改变过的。在这以前,犹太人还更像是一个迁居不定的蛮族,他们经常是改奉异教,至少是受到了改奉异教的诱惑,对自己传统的神圣性和自己传递传统的使命的神圣性并不像后来那样深信不疑。至于牛顿,基本上所有的中世纪所谓的神秘主义传统,最终都要归结到犹太人和巴比伦人,无论是基督教还是伊斯兰教的神秘学者,只要他们的研究达到一定的深度以后,最终都要回到从巴比伦到犹太的这条线上。
居鲁士大帝解放“巴比伦之囚”
问:吐蕃作为更加边缘的文明地区,在八世纪能够越过巨大的地理障碍、一度占领内亚东部的原因是什么?这一事件是否造成了长期影响?
刘仲敬:实际上吐蕃人的卷入跟索格地亚那地区反对阿拉伯征服是有一定的关系的。实际上唐朝是阿拉伯征服的一个重要的帮手,因为这些地方的那些小邦国在对付阿拉伯人的强大势力的时候是需要有外援的,而他们经常引入的外援是西突厥和突骑施人,而每一次他们在快要胜利的时候,唐朝都会从东面对突厥人或者突骑施人进行打击,把他们的势力打散,因此使他们快要达成的胜利化为乌有。从河中的角度看,唐人不断给他们最好的护卫拆台。吐蕃取代唐人以后,这个问题不复存在。吐蕃的占领并不干扰中亚小国内部的结构,跟他们最需要的护卫差别不大。本地人没有理由反对保护者,直到保护者自己支持不住。
八世纪末吐蕃帝国极盛时期的势力覆盖范围
问:现在的中亚各国是如何对待以前的文明的?
刘仲敬:现在的中亚国家对待它们以前的文明一般是两种方式。塔吉克是中亚地区唯一一个残存的波斯语国家,它的文明传统也是最多的,但是即使是它,也非常依赖帖木儿帝国的遗产。哈萨克人和吉尔吉斯人以前是纯游牧民族,基本上没有什么文化传统,他们接受的是一种近似泛突厥主义的遗产。乌兹别克人是把帖木儿帝国当作正朔的。土库曼斯坦接受的也是泛突厥主义。
乌兹别克斯坦首都塔什干的帖木儿像
塔吉克斯坦货币名称为“萨曼尼”以纪念外伊朗波斯文化影响深远的萨曼王朝,钞票上人物为萨曼王朝君主及其陵寝
哈萨克斯坦钞票上的阿布赉汗
土库曼斯坦钞票上的半传说人物乌古思汗,他被认为是泛突厥观念中的重要历史人物,并被奉为塞尔柱人与奥斯曼人的共同祖先
问:您认为伊斯兰教既然处在上升期,在吞噬内亚和桂枝之后拥有相对稳定的时期,那未来慢慢会演化出自己的休谟和马丁·路德吗?
刘仲敬:这是个没法判断的问题。要是结构复杂度演化到这个程度,它当中一定会经历过许多网络结构和许多节点,越过节点的事情是没法预见的。我只能说有一件事是可以肯定的:就是说有些人认为伊斯兰教全是像大家现在想象的原教旨主义的这种东西,这个想法是错误的;第二种想法就是,认为原教旨主义一定产生不出复杂结构,这种想法也是错误的。第一是,伊斯兰教曾经产生过在当时是最接近于启蒙主义和理性主义的东西;第二就是,原教旨主义本身是有组织创生能力的,并不是说假定是原教旨主义,就一定是非常简单化的结构。
君士坦丁堡圣索菲亚大教堂被奥斯曼人改作清真寺之后殿堂内部添置了巨大的皮制圆匾,上书伊斯兰书法。这座城市在相当程度上改变了伊斯兰教的原有发展轨迹
问:现在的伊朗人还有多少以前优秀的波斯基因?包括文艺、法律等方面。
刘仲敬:除了教法学有一定的复兴以外,大多数都没有留存下来。
问:摩尼教、拜火教、景教在入华后发生了怎样的演化?在古代中国历史上发挥了怎样的作用?
刘仲敬:它们起作用最大的就是魏晋南北朝到唐代的时候,这个时候,绝大多数的民间社会都是在这些教团扩张的过程中经过了重新组织。因为儒家的历史不大记录这些社会基层的事情,所以你必须结合考古学发掘的材料和宋代以后儒家重建共同体在各地遭受的不同阻力,以间接途径来推断这些现象。这些现象是有高度地区差异性的。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就是后来被认为是本土性比较强的大多数教团之所以在这个时候产生,主要就是受了这些外来教团的刺激。从它们被动产生的组织模式当中,也可以推出很多草蛇灰线来。
福建霞浦县摩尼教石刻
问:明教和伊斯兰教在明朝的生存境况怎样?在明朝发生过宗教冲突吗?它们在明朝治下的关系是否受到当时伊朗和伊斯兰文化之间关系的影响?
刘仲敬:明教可能在吸收了佛教和基督教的很多成分以后,演化成白莲教那样的民间宗教,渐渐地被掌握了明朝官僚机构的儒家当成了迫害对象;而伊斯兰教,因为它跟中亚各族群的关系比较密切——关系不大密切的那一部分实际上是在明初的格式化当中基本被消灭掉了——跟异族传统联系得比较密切的那一部分形成了比较孤立的社区,从明朝初年到明朝末年,这些社区倾向于日益集中,就是说,尽管他们分布的范围很广,几乎遍及了帝国的所有省区,但是在所有省区当中,他们都倾向于把原先在元朝时候比较分散的社区向地理上和社会政治上比较集中的区域集中。这就是所谓“大散居,小聚居”,这种现象主要也是在明朝形成的。
明初建造的西安清真大寺大殿,围绕着这座清真寺产生了西安回坊
问:把苏南和浙江这类文化相近的地域划归成不同的行省,而把文化不同的地域划归为同一个行省,这样的做法,始作俑者是哪个朝代?目的是为了阻止地方共同体发育成熟吗?
刘仲敬:主要是明朝。现在的行省制度基本上是在明初设计出来的,主要的目的还是为了打乱山川形势,使每一个省区在军事上都没有办法自守。文化上把它弄到犬牙交错还是个次要的目的,但肯定也是考虑在内的。基本上是,吏治的目的主要就是为了拆散。
问:自蒙元之后,省级制度被保留下来,形成了高度集权的明帝国,小共同体更无出头之日,蒙古是始作俑者吗?
刘仲敬:很难说蒙古是始作俑者,因为蒙古没有办法也没有打算设计或者建立一个笼罩全帝国的稳定制度。可以说,后来所谓的行省制度是蒙古人创始的,但蒙古的行省制度在蒙古是一个军事措施和临时措施,并不是笼罩全局的措施。不是说地理上划出一整块都归于行省,只是说这一个区域的军事行动都由该行中书省负责,军事行动停止以后,后来的镇压行动也由该行中书省负责。这些地区内部通常镶嵌着很多封建领地和种族集团。行省变成稳定的行政区域,那是明朝初年的事情。
蒙元帝国的行省区划
问:现在桂枝正计划建设横跨内亚地区的电网、管道、铁路等庞大的各种跨国工程,如果这些计划最终得到落实,那么这些跨国的基础设施在未来内亚地区复杂的秩序演化过程中,最终命运会怎样?是会被彻底毁灭,还是会被继续存留下来?
刘仲敬:很明显它的作用就是给人口迁徙提供方便。这就意味着年轻人口众多、例如是拥有两亿多人口的整个内亚地区,会向那些人口高度老化的地区倾泻出移民的洪流。换句话说,这些工程基本上都是为绿化做准备的。
问:可以说雅利安人是优秀的种族吗?因为希腊、罗马、波斯、印度都是雅利安人主导的文明。
刘仲敬:因为雅利安人不是一个种族,所以这个问题是没有意义的。可以说雅利安人是一个泛文化-政治模式,但它不是一个种族共同体。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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