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青丸完整版

01

镇上的人都喊青丸爹“青丸她爹”。谁喊他“青丸她爹”,他微笑地点头,一边说不利索地:“那…那是谁在叫我…”镇上的刚长大点的男孩调侃着说:“我是青丸的相好。”随即笑声炸开了。青丸爹怒气地喊:“去…去…一边去…都给我一边去…”至于“成顺”这个名字,原是青丸娘的专属,后来陈慎芝也叫他“成顺”。陈慎芝总会浮现的一个场景,像是刻进她身体血液,扑扑地往外涌,巨大的泡沫要把她淹没。夜色里总有让她恐惧的声响,而那个月夜,像窗外的云把月亮托起,温柔的,她第二次触摸的温柔。而第一次则是非常匆忙。那天成顺迎面跑来一头牛,牛受了惊,前蹄重重地往成顺胸口一踢,成顺像死了一般倒在地上,卖豆腐回来的陈慎芝刚巧路过,看见倒地的成顺,吩咐一旁的小豆子赶紧回家拿药水。陈慎芝掐人中,等小豆子拿来药水又不停擦拭成顺的太阳穴,终于成顺一点点坐起身来。这种抚摸夹杂着紧急和担忧,并没有泛起愉悦。但成顺已然被情欲烧糊了脑袋,趁着夜里去陈慎芝家做豆腐,他们手碰着手,激起一连串的波浪滚到他们身上。两年时间在热浪翻滚中匆匆滑过。自己算成顺的什么。姘头吗?陈慎芝带着试探的语气:“成顺,你看,小豆子要个爹,青丸也需要一个娘...”陈慎芝等着成顺接过话茬,有片刻的沉默。半响,成顺慢慢吐出一句话:“在我心里,你早已是我的人。”说这话时,成顺脊背上一阵阵汗流下来,这是对青丸娘的背叛吗?可当黑暗对他咧嘴微笑,他逃荒似的要逃到陈慎芝的枕头边,不断推进,涌起,叠高,又落下。情欲急速下坠,他一转身,陈慎芝家的公鸡一鸣叫,黑暗即将被抽走,成顺也从陈慎芝的温柔乡抽开。陈慎芝没有接过话去。陈慎芝看着房间里那些正嘲笑她的家具,她猛地起床,一手把帘子拉开,辗转到磨坊,开始一天的豆腐生意。成顺回家去了。这是他们之间第一次谈到成家的事。第二次,是成顺失明后。成顺看不见这事,发生得非常突然,毫无预兆,是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一天,天突然黑下来,成顺以为天就是黑了,他摸到床边去躺着,睡了很久很久,天仍然是黑糊糊的,怎样也擦不白。当他听到窗外鸟欢快地叫着,他突然意识到黑的不是外面的世界,而是他接下来的整个人生。成顺觉得自己更像个废物,他的世界已经随他的眼睛一同遁入黑暗里头了。不,其实这团黑影早就在他的身体内,从青丸娘撇下他寻死的那天盘踞,多年来,青丸爹时刻绷着一口气与之对抗。他害怕黑夜,在黑夜总缩成一团。熬到天空逐渐收拢黑色的口袋放出一点光亮来时,成顺才敢放下戒备掉入睡眠。但梦还是不放过他,做梦,混乱的梦,梦里数不清的人在追赶他,嘲笑他,他逃,一直在逃。不曾失明前,成顺像是清水镇的流动的拐杖,谁需要谁倚一倚。成顺靠卖力气养家,因是外来户,青丸家没有农田。成顺虽然个头不高,但筋骨强健,即使一天没进一口饭,力气也照样使。镇上临时出现哪家男人不偏不倚正赶着农忙时生场大病,那成顺就出现在哪家的田地里。有时碰上三四家的男人都碰巧伤风,三四家的女主人就会一同来商量,成顺就在这三四家地里农忙完。成顺像阵疾风,扫尽田里的活,又把稻子扫到各家门前。镇上的人听到成顺失明的消息,无不难过,拐杖忽然变没了,可是生活这座大山啊,没有拐杖如何能坚持爬上去。镇上的一个寡妇,更是差点昏厥,她一刻不停地掐自己的人中,现世当中的十亩地如何是了。青丸流着泪带着爹去镇上的王婆家中,求王婆治治,王婆说他郁结不解,忧劳交杂,内忧外患,源头不除,这病治不了。青丸不信,又带着爹辗转各处求医,但纷纷吃了闭门羹。成顺这下成为实实在在的瞎子。这其中,唯有陈慎芝浮现出一种隐藏不住的快乐。或者成顺失明了,这下就能在一起。当陈慎芝雀跃地走到成顺跟前,说起这今后的日子不管镇上人怎么看,她都要来照顾他。但成顺居然拒绝了。一次不行,陈慎芝又一次次表明自己的心,但成顺顽固得如同一块石头,直到陈慎芝完全绝望。陈慎芝碰壁之后,忽然变个人,狠心把成顺从心底拔除。在日后,陈慎芝逐渐把她与成顺的关系风化为一种纯洁的情意,束之高阁,偶尔在月夜里取下来重温重温。一年又过去了。这一年里,青丸娘的模样在成顺的心中渐渐生起锈,成顺吧啦吧啦在床头抽着烟,他已经记不得青丸娘的完整样貌了,以前他每天都会在黑暗中擦拭他心中的他的娘子,顽固的以一种近乎宗教式的热情。陈慎芝的笑容有一天跑进他的心里,他弹跳反应似的从床上弹起来,捂紧自己的心,试图把陈慎芝挤出他胆小的心。这一年青丸长成结结实实的少女。生活把最饱满的谷子交给青丸,青丸游刃有余地搬移腾挪。逢到春耕秋收或冬天将至要囤积柴火,青丸忙碌得像是蝴蝶扑来扑去。这段时间,陈慎芝都会先让小豆子送去一块新鲜豆腐。她与成顺已经成过去式,但眼下青丸是她的一个朋友,甚至是某种程度的惺惺相惜,是战友。她护卫她的战友。说起陈慎芝的小儿子,叫小豆子,才七岁。他是她的小战友。每次陈慎芝都会挑一块最好的豆腐,揉两下或者抠个小洞,反正故意把豆腐模样弄丑,对小豆子说这卖不出去的豆腐送到青丸姐姐家。这场面小豆子看见过好几回。他不明白娘为啥不送卖相好看的豆腐去,这情意也深一点啊,好几次他都想问娘,努了努嘴又把话吞回去。小豆子拎着豆腐一蹦一跳,每次快要走到青丸家,脚步立马放慢,步子变得极轻极轻,生怕弄出一点声响,人在害怕时,听觉变得敏锐无比,任何一点响声都能激起万丈的恐慌。好不容易走到门口竹篮跟前,小豆子把豆腐往竹篮里一放,一溜烟飞奔。好像逃命似的,怪物紧跟在后头。小豆子的害怕有不少——他害怕镇上的其他孩子笑话他是个没爹的娃。他害怕他娘生病,他娘偶尔生个病,他紧张得如同惊弓之鸟,扑来扑去在娘的周围嘘寒问暖——“娘,你感觉好些了没?”“娘,你饿不饿?”“娘,你放心家里的事我来做。”若碰上娘接了哪家红白喜事定的豆腐,而娘又恰巧病着了,小豆子就会搬来青丸姐姐帮忙。他害怕娘的眼泪。他害怕成为没娘的娃。陈慎芝可怜青丸的不容易,很小就没了娘,爹又看不见。她全然忘记了自己的困境——手脚麻利,厨灶针线,大小衣裳没有一样不是她拿手的,尽管生得娇弱。这样一个的女人上天造她时,一定是打了个盹或偷懒忘了什么,所以轻易间就成了寡妇。至于小豆子他爹,小豆子满月那天爹幸福得醉的一塌糊涂,乐极生悲过桥时摔下桥淹死了。说起从前的事,陈慎芝眼睛泛起一层伤感,很快又消失了。顿了顿,陈慎芝换了一种口气,一个女人要往前闯,害怕没啥用,把柴刀磨快顺道把路上的刺棘砍了。不然,还能等什么。

02

清水镇这几年一贫如洗,衣裳几年才穿坏一件,但吃是最紧迫的事,陈慎芝拣了一门豆腐生意做。从此陈慎芝双手推着磨,推啊推啊……推着笨重的生活朝前走。能怎么样呢,为了小豆子也要活下去,陈慎芝咬紧了牙。这些年陈慎芝的额头渐渐刻上了皱纹,双眼也钝下去,浊下去...像是一阙冗长的悲剧正咿呀呀地扯着嗓子唱。所幸成顺也看不见,陈慎芝下意识地摸了摸下颚。陈慎芝一惊,原来他仍在她心里盘旋。而对于陈慎芝每天一块豆腐,青丸已经不拒绝了,也常常往陈慎芝家送东西——初夏的蘑菇,冬天的柴火,以及她从不保留的力气。从陈慎芝家要走一段长长的路,青丸才能到家。一个在镇上的头,一个在镇上的尾。拎着豆腐唱着小曲的青丸快步走在路上。山上黄了叶子的树,在等候太阳。太阳出来了,又走进朝霞去。野甸上的花花草草,在飘送着夏天荷尔蒙的气息。有一种说不清楚的情愫在靠近,日渐逼近。青丸放慢了脚步。癞皮刘晊迎面而来,五官也是有的,鼻子在那,眼睛也一双匡在脸上,可不知怎么搭配的有一种奇异的不协调。耷拉的头发黏在头皮,就像一泼头油撒上去。癞皮正名叫刘晊,晊有”大而明亮“之意。癞皮的眼睛忽然发出亮光,像要照耀世界似的,灼灼的亮光。眼睛里倒映着青丸的脸庞,这一张无懈可击的脸庞,尖下巴,眼线张扬飞出去。青丸的双眼总是炯炯有神,直接照见了一颗无染的心。癞皮刘晊突然对于自己穿了一个夏天的泛了灰的蓝布衫,袖子的肘部也被磨损得厉害,他感到十分窘迫。癞皮刘晊急忙躲到路边的草丛中,青丸背着一把柴经过,对草丛中那双炙热的眼睛毫不知情。这双眼睛盯了她五年。癞皮刘晊的口水往肚子里咽,喉结猛地一缩。癞皮刘晊是镇上远近闻名的懒汉,上无爹娘,炉灶背上身,走到哪是哪。反正癞皮刘晊家已经穷徒四壁。对于生活,他一贯以来都躲得远远的,省着力气是要干大事,而眼前尽是些毫不起眼的小事。他总说吃了还不是要拉出,在肚子里过个场而已。癞皮刘晊认为这过场没啥必要。实在饿得慌,他就去溪边喝一肚子水搪塞。癞皮刘晊家最值钱的是那把墙上的镰刀,割草割稻砍柴切菜甚至是刮胡子,镰刀集万千功用于一身。他特意留两撇小胡子,勤加修剪,镜子没有怎么办,上溪头去。一整溪的水都成为他的镜子。多年前青丸砍柴回家的路上,恰好遇见从溪头回来的癞皮刘晊,青丸微微点头一笑,刘晊的身体有个自己想吼,想叫,想撒着欢儿告诉世界——青丸对他一笑,比山上满山的红杜鹃还要美。这一笑像是招了一个奴仆,之后的每天癞皮刘晊的双脚不受控制地往青丸家附近跑。对于青丸父女的生活,癞皮刘晊那里有一本账目,账本里癞皮刘晊装着成顺与陈慎芝的事,实在饿极了,癞皮刘晊就从他的账本里翻出这一页让陈慎芝交出豆腐豆浆,癞皮刘晊得以饱餐一顿。陈慎芝倒也不怕癞皮刘晊的恐吓,她一个寡妇,成顺一个鳏夫,有什么见不得人。但她担心小豆子,一个孩子承受外面的风言风语,还不如用豆腐堵住癞皮的嘴。她也担心青丸知道此事,对她心生嫌隙,某种程度上她倚靠着这个战友。她也能从这个战友得到成顺的情报——在她心里,成顺是胆小鬼,不敢娶她,畏首畏尾。但成顺被太阳熏染的肌肉一鼓一鼓吹动着生命的气息,她迷恋那种气息,闻到那股气息,她的身体有一种强有力的喷泉涌动。所以连成顺看她时那一种想爱又不敢的憨态,她也迷恋。这天,青丸去陈慎芝家讨学做草鞋。正巧镇上的王婆家有喜事,陈慎芝忙着加做一屉豆腐。陈慎芝说道:”王婆家的豆腐用点心做,她可是咱镇上的保护神。把神伺候好了,好日子就有指望了。“青丸帮着推磨,额尖细密的汗,终于一屉豆腐做好,陈慎芝交代小豆子一路上别跑别跳,怕晃坏了豆腐。小豆子出门送去。这时陈慎芝才收起忙碌状,往身上的围裙揩干两只手,让青丸拿出麻线,起针,一针上一针下。青丸拿回麻线,试着织几下,陈慎芝已把磨擦得干干净净。再等青丸编出一小截,也就烧水的功夫,陈慎芝把一竹筐衣服也洗完了。陈慎芝像是总比别人多两只手。青丸掌握了陈慎芝教给的诀窍,低着头做着草鞋。陈慎芝走过来,拿起麻线利索地织起来。两个人坐在午后的阳光中,面对面坐着,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青丸忽然说起爹最近的情形,称得上有点糟糕。他经常自言自语,那些语言散落在黑暗中,一根根针似的把黑暗一点点刺破。他时常分不清楚自己是在梦中,还是现实。但青丸看见爹眯起眼睛一种似笑非笑的神情,青丸就明白那时的爹已坠入到一个非现实的世界。在那个世界里,一个名字经常被提到——小霜,小霜正是她的小名。这个名字只有成顺知道。陈慎芝一听,针扎进小指,顿时血涌出来。青丸连忙放下手中的线,随手抓起一条碎布缠绕受伤的小指。见血止住,青丸又回来做草鞋。青丸说:“我爹估计想我娘了。”这时青丸想起小时候拉着爹问娘的事。青丸:“娘长啥样?”成顺:“你娘长啥样,你去问问镜子。”青丸:“噢...和娘长得一样吗?”成顺点了点头,继而又叹了口气:“要是你娘还在...”青丸也无数次想过“要是娘还在”,在她从山上砍下的柴背在肩上背不动时,在她打开米桶米桶空空时,在她打开锅盖锅里连烂叶子也没有时,在她发现爹永远看不见时,在爹喝醉倒地她用尽力气一步一步把爹搬上床时,她心里滴着血无声地叫着——娘啊,你为什么不在?直到小豆子从外面跑回,青丸才从童年的回忆中被拽回来。青丸默默地在心里说:“娘要还在,爹就不会失明了。”青丸收起手中的麻线,说了一些感谢的话,笑着要往外走。陈慎芝叫住青丸,让她等等,陈慎芝跑到磨坊,她手抓了几下豆腐,一块完整的豆腐瞬间变得伤痕累累,陈慎芝把豆腐交给青丸,“家里这块做坏的豆腐拿回去。”清水镇地处赣东北低山丘陵区,乐安河上游。村落依山而建,村民房屋呈阶梯状扇型分布。这清水镇是这一代最穷的镇了。清水镇的人也不懒,时运不济,风啊雨啊灾什么的一直往这个山坳灌。穷也穷得有理有据。一对人马正徐徐地前往这个小镇上。来了一个小戏团,同行有六个人,两男四女。他们坐在一辆浑身发出声音的卡车上,随时要散架似的,车上有个小莉的女孩尖声叫道:“天啊,快点到吧,我的魂都给颠没了…”。另一个胸口挂着珍珠项链的女孩,嘴里像是念经似的,汽车的声音太大了,听不清在念些什么。汽车上了些山,转了些弯,窗外光景呈现出一种朝气蓬勃的景象,远处的稻浪有节律地舞动。这一路上,阮生一直看着路上的景色,他从自己的世界里渐渐走出来——他是阮家唯一的独苗。阮家从曾祖父那一辈就矢志不渝地钻进官场,阮家的每个人都须是家谱上的耀眼的一页,这是阮家的家规。阮生讨厌那个家规。整个迂腐的大宅有一张巨大的嘴,把人的最宝贵的东西都吃掉。在那个家,他就像一只背着重重的壳在尘土里蠕动的蜗牛。一到剧场,阮生立刻觉得自己化成了一片云,一团雾,自由地来来去去,没有重量,没有遮挡。这种自由感就像鸦片一样,成为他身体里的一团火。这种情形发展了下去,阮生已深深入迷。刚开始也只是票友,捧捧场罢了,阮家父母也不太在意,到后来发展到非戏曲不可,已经来不及阻止。阮父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唯一的儿子要成为戏子,终日严苛冷酷相向。阮母长吁短叹,经常因为一点小事,借题大骂。阮家好像因此搬来一座冰山,寒气逼迫家中的每一个人。头天晚上,在外应酬的阮父跌跌撞撞回到家,阮母立刻迎了上去扶着阮父,双手耽着阮父这圆滚滚的身体,阮父的身体直往下坠,两人摔在一块了。这一摔,阮父反而清醒了一点,自己爬起来,问起阮生在哪。阮母双手紧握着,不安弥漫到身体每一处。阮母看见阮父正朝阮生的房间走去。她不敢拉。但她已经预感到危险在每一丝空气里发酵。果真,阮父在酒精的浸泡下撕碎底线,这地动山摇似的一巴掌朝阮生的脸盖过去。毫无防备之下,阮生顿时火辣辣的,嘴角渗出血来。阮父嘶吼着:“你这不孝子!”阮生看着父亲,他生平第一次真正的看见父亲——从前的父亲是轻飘飘的,踩在云上,像只会变色的蝴蝶,一下子扑在这个饭局,一下又扑到另一个饭局,扑来扑去。他戴的面具随时更换,应酬场上,谁不准备着几十上百个面具?场上的人们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变幻自己的面孔——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年长日久,他们把面具戴旧了,磨损了,疲惫导致来不及及时摘下面具,最后几十上百个面具深深浅浅烙在脸上,几近狰狞。而今天的父亲是实实在在的,这一巴掌尽管疼痛,但也是这些年阮生与父亲唯一一次的碰触了。阮父跌跌撞撞,不等阮生的反应,轰的一下倒在地上,一滩烂泥似的。赶过来的阮母顾不上帮阮生擦去嘴角的血,她正费力把阮父扶起。阮生跑出家门回学校去了。正值学校有下乡采风,气头上的阮生就进入了这个队伍。坐上这趟下乡的卡车,像是做梦一样,被梦魇住了。阮生烦恼地挪了挪身体,想说两句,临时吞了回去。明悦盯着阮生,见阮生的喉结鼓起又缩回去,明悦也条件反射似的吞咽一下。这个细微的动作被阮生旁边的李峻看见眼里,李峻的眼睛徐徐看下去,明悦穿得是一身青黛色的宽版的大衣,胸前仍有驼峰的坡度,李峻的脸忽然刷地一下红起来。李峻转过头去:“这都走一天一夜了,清水镇怎么这么远?”开车的司机不知怎么,在巨大的汽车轰隆声中拣到这一句话,应答到:“快了,快了,走过这一片玉米地,往右一拐就到了。”阮生被开车的司机提醒这一片玉米地,他凝神远望起来——泛黄的叶子连缀成一片海,吹拂着明悦的长发的风吹远了去,吹到玉米地里,吹成了浪,一波盖过一波,波浪消失在天的尽头,尽头那边是什么,阮生也不知道。明悦是因为阮生而跟来的,阮生毫不知情,明悦在第一次见到阮生,就在心里刻下了一个点,这个豆蔻年华的女孩誓言要一生绕着这个点画圆。大户人家的小姐一旦爱起来,也是不管不顾的,捧着一颗心,也不怕砸碎了,摔进土里一身黑。“快看,乡下的天就是好看。”车上所有人都忽然从各自的世界里出来,懒懒像是孵出蛋壳的小鸡抬起头。这一队子的舞蹈团终是到达。黄昏了,已是夏末,燥热正一点一点被收走,但照在阮生的身上,阮生觉得热,他脱下外套,是一件周正的西装,经过一天一夜的无情蹂躏,西装颓下去,褶皱一层层打着滚。小莉借着整理头发故意往李峻那边凑一凑,希望离李峻更近一些。阮生第一个从卡车上跳下,随后其他五个人都下来了,大家七嘴八舌地抱怨这一路的颠簸,明悦哎哟哎哟叫起来,腿发麻说是抽筋了,众人又都纷纷转身照顾明悦,明悦含着感恩的眼神扫过每一位,她有意无意向李峻那张望,李峻穿着旧衫改的长裤,脚上一双布满灰尘的黑皮鞋,鞋跟磨损得厉害,整只鞋变了形。李峻好像也低头看见自己的鞋,发现这一双原本打算丢掉的鞋,当时正催着上路,李峻还在收拾东西,十万火急中穿了双床头的鞋跑向戏团集合处。李峻有点囧,但也没有办法。明悦的眼睛停在阮生的脸上——这一张二十刚刚出头的脸,方脸,也不太方。阮生的眼核是琥珀棕色,总像藏着一个巨大的秘密似的。明悦看不懂。她看见小莉正盯着李峻,不由偷笑。小莉皮肤倒是奇白,尽管眉目稀疏,面也如面盆,但一白也能遮百丑,小莉关在粉色锦缎旗袍,胸部不甘心地往外跑,显得异常发达,整个人更加苍白了。小莉旁边紧贴着九月和春分。九月非常瘦,细高个,三角眼吊梢眉,整个人黄黄的,一幅身薄福薄的模样。春分恰恰是九月的强烈的对照。春分出乎意料的丰腴,像是过度发酵的馒头,使人看了也不想入口。每个人从先前的大学生活剥离,仿佛都得到了解脱。阮生曾遥想过穷苦的生活,那是他幻想中的纸上的穷苦,当他钻进祠堂新安的临时的家,他心里咯噔了一下,但仍是昂扬,与父亲对抗的壮志暂时鼓舞着他。一天之后,这六个人忽然在一个几乎与世隔绝的山瓮,说是说一个镇,但三面环山,也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安静的地方,这里勾不起任何的回忆的一个山坳里的穷镇。九月凑近春分的耳朵边,轻声说着:是好地方还是鬼地方。语调有一种惊异的怪调。

03

清水镇上有一群人在开会,事先已经得到通知,过几日将迎来会跳舞的学生队子。开会的是一群无事可做的镇上男人。通常他们临时支起一张桌椅,无事的时候搓在一起打牌,若逢到有什么重大的事,这张桌子又仓促间成为会议桌。许多严肃重大的事情在这似牌桌又似会议桌上敲定。像是随时要解散的会议,又因为沾上会议又变得严肃。那是一张桐木桌子。漫长的夏天已经过去。镇上的几个男人津津有味趴在桐木桌上打纸牌。最后,刘泼甩出手中的纸牌,”又输了,老子不玩了。“其他几个人缩着脖子在地上把纸牌捡起来。这群人才商量来的人要住哪里的事。“荒弃的祠堂收拾利索,可以住”,当这一群人正陷入要妥善解决这件事的困境时,有人的这一提议得到一致的赞同。刘泼算是这群人里的老大。这群人在刘泼的领导下迅速收拾成几间屋子,也搬来的木床和日用品,刘泼作为村长的儿子轮番到每家收刮了一点,凑成这群舞蹈队子的临时的家。镇上唯一没有收刮到的是青丸她家。青丸家那所小房子,原本那所小房子掩藏在苍翠的树林深处,外边是看不见的。然而再大的一片树林再高也不妨碍它成为一所显眼的小房子。刘泼闭上眼睛就能知道青丸家值钱的家当是没有的,有也在这之前典当完了,他之所以明知无功而返也来一趟。他日夜想着青丸不是一天两天。刘泼敲青丸家门时,半响,没人应答,刘泼暗自思忖着青丸会不会睡觉了,这正好是午后,刘泼撞开了青丸家的门,“青丸…青丸…”,大门砰地打开了,浪涌过来的酒精味,青丸她爹成顺躺在床上,旁边倒着酒瓶,四处逃窜的酒精,呛得刘泼连连后退。青丸并不在家。在青丸出门,和刘泼进门之前,中间还来过一人,癞皮刘晊是偷抱着酒蹑手蹑脚地进来的,尽可能不发出任何声响倒入了青丸家的酒罐里。磅的一声,有什么东西摔下来了,癞皮刘晊吓得也差点把酒摔了。呼,呼,呼,原来是风。刘泼失望地从青丸家出来,却意外地在半路上干瘪黯淡的脸忽然有了新的颜色,原来他看到了青丸正挽着个装满萝卜的篮子。刘泼:”青丸..."青丸没有听见。刘泼风一样跑到青丸跟前。青丸被吓了一大跳。青丸:“刘主任..."刘泼:“找你有事。”青丸扭到一边,这群不做事的人聚在一块净是都没个正经,插科打诨,又痞里痞气又仗着他爹作威作福。刘泼:“我是代表镇里来向你们家捐点东西出来?”青丸:“...噢!”刘泼:“你爹都那样了,你家能有什么东西捐,但我吧,也不能徇私,这件事就包在我身上,你不用急。”青丸:“那怎么行?”刘泼:“有什么行不行的,你的事就是我,我刘泼的事。”刘泼对青丸干过不少乘人之危的举动。刘泼平时耍横着很,可一到青丸这,什么三头六臂都被瞬间收走。青丸壮了壮胆,往前走上几步,见招拆招:“刘主任,这话严重了。青丸虽然没什么可捐,但青丸可以做点手工活,你看,行吗?”刘泼笑嘻嘻地说:“捐点手工也是捐。这样吧,我已经把被单棉絮都收上来了,就剩下怎么把棉絮缝进被单里。”青丸说道:“谢谢刘主任的通融。等会看怎么把被单棉絮...”刘泼不等青丸说完,他来不及要接过话头来,是的,他甚至来不及要表达他的感情:“我叫人送来。”青丸:“那麻烦刘主任了,我先回去看看我爹。”刘泼不假思索:“你爹...”他原本要迸出去的关于他看青丸爹那酒醉的巨大呼噜声,把他吓一大跳的事,接着把他扶上床这事。当然,他不便太过于暴露,他想在青丸面前做“君子”。青丸急切地问:“我爹怎么了?”刘泼当然也不会说他刚刚撞开青丸家的门,只为看一眼青丸。他意识到刚才差点泄露,正了正心:“我是想问,你爹现在还好吗?”青丸把吓出去的心放回来:“噢...她还是老样子。”当青丸回到家不久,棉絮和被单送来了。这之前刘泼已经找到镇上的陈慎芝做这件事。因为想着让青丸捐一点手工,又能和青丸说话,所以临时派人从陈慎芝手里拿了一床棉絮和被单拎出来。在清水镇,陈慎芝是最有名的巧手。青丸从小豆子手中收到的被褥,心神不宁的,手上的线也随着心神走,走得歪歪扭扭。小豆子看见青丸缝的被褥:“听我娘说,交给戏团的床褥,送了一床被褥让你来缝,我娘连夜缝了五床,要不要我帮你拿回去?”青丸:“你拿回去?”小豆子:“嗯,反正我一路空手,还不如帮姐姐带回去,省得待会又得来取一趟。”青丸:“那你等会,还差一点了。”小豆子点点头。小豆子的鞋子破了一个洞,青丸看见新近的线条密密细细地缝着。青丸歉意地望着那些线,好像是这些都是她造成的一般。小豆子眼睛把整个房子环视了一遍——陈旧的桌子,上面有一块布耷拉着,也清清爽爽的,桌子中间有一个开裂的陶罐,将坏未坏,陶罐里挤着野菊、苍耳子与狗尾草。更深处是一间半掩的门,门里巨大的呼噜声。很快,青丸的被褥已缝完了。小豆子的眼光回到青丸的身上。青丸起身,叠好被褥,歉意地交给小豆子。小豆子抱着被褥离开青丸家。这才发现夜幕降临。青丸熟极而流地拾了柴丢进炉灶里,劈啪劈啪蹿起火苗,青丸洗净那口大黑锅,洒了一点菜籽油,把切好的豆腐放进去,加一瓢水,不一会儿,豆腐咕嘟咕嘟地发出响声,很快起了锅装进盘。青丸径直走到她爹成顺的屋里,“爹...吃饭了...”成顺从宿醉中醒来,他双手撑在床上,坐了起来。成顺不用青丸搀扶,已经顺利到了饭桌前。青丸为爹装好饭菜。成顺一边使着劲地扒饭菜往嘴里填塞。吃完饭,青丸扶着成顺出门走走。地平线那端呈现一片乳白色,顶上露出一抹蓝色。成顺似乎看见了那情景,一团忧伤慢腾腾地从心里爬上来。成顺:”过段时间就是你娘的祭日,那天你扶我去吧。“青丸:”好的,爹。“娘的坟头在离家不远的山头。春天时她从山里移了一株野樱,种在坟头的右边,有了这棵野樱,娘大概不会觉得寂寞吧。早两天青丸修剪了那棵疯长的野樱,并且小心地修剪娘坟头周围的草地。青丸默默地坐在娘的坟头,坐到太阳落下山。青丸对娘说等到娘的祭日的这段时间,她不能来看娘了。她打算拼命做些草鞋,接下来打算去山上囤积一点柴火。娘要是觉得孤单,您就把话告诉旁边的樱树,樱树就像她守护着娘。这天,青丸眼皮一直跳,揉揉桑桑也好不了。

04

刘泼,身后有几个跟班地疾步走了过来,卡车司机与刘泼耳语了几句,刘泼咧着脸连连答应地一定要尽全镇的力量,一切力量去照顾这队子针戏团。卡车司机赶着夜色离开了,当卡车走远,明悦看见落日斜阳镀上了一层金。连卡车也走了,自己真的要驻扎在这里了,因为爱情的缘故,连苦也蒙上了一层梦幻的甜。刘泼拥着这群上面交代要好生照顾的舞蹈队子进了祠堂,脸上赔着笑:“你们先暂且住下,条件是艰苦了些,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谁都知道这清水镇是穷乡僻壤。也不知祖上谁取的这个名,清水镇,清水清水,哪里能来一点油水嘛。”阮生接下话去:“这次要麻烦您了。”刘泼:“您什么您,阮公子是客气了,叫我刘泼就行,力刀刘,泼水出门的泼。”阮生微笑着没有接话,他忽然从家世显赫搭建的空中楼阁中跌下来,跌到了这真正的世道里。刘泼就是那个接口。他当然也不知道,他的人生会和眼前的这个刘泼发生深刻的关系。茫茫人海中哪个人是礼物,哪个人是携暗器夺命而来,有谁分得清楚呢。刘泼领着六人进了祠堂,说是有三间房,六张床铺,让是他们自己安排。明悦皱着眉头,脸庞平滑的肌肤忽然有了一道黑色的隆起,恰有一束夕阳扫过,停在那道隆起,就像一束镁光灯打在明悦的脸庞,填充鹰钩鼻的丘壑,世界为此盹着了。这恰好被刘泼撞见,甚至动容,动容有几秒钟,刘泼忽然醒来,毫不犹豫地张嘴表扬明悦的容貌:“这位小姐真是美,不过还是不及青丸。”刘泼继而围着明悦走了一圈,上下打量:“这位小姐一看就是有钱人家的小姐,是啊,我们清水镇是穷镇,我也希望这里富得流油,我也能捞几撇油刮刮我这空落落的肚子,哎哟,几天没有油水去喂了。”明悦不吭声。但她记得青丸这个名字,据说是比她美的人,在她的世界里,她还没有见过。这句话被小莉听了去。她暗自高兴,终于有人比明悦还要美。她隐隐觉得这件事像是冥冥之中报了心头之恨。阮生与李峻共一间房,李峻让阮生选床铺,阮生选了靠窗的。李峻困得倒床就睡,呼噜声一阵又一阵。阮生也把行李潦草地搁置在一边,他钻进了被褥里,全是蜷缩在退了色的粗蓝布,歪歪斜斜的针脚像是阮生的纹身。卡车的颠簸似乎还在持续,耳朵被堵住了,难受极了。而祠堂外有什么声音在叫着,颤悠悠地一声,凄厉地再一声,“嘣嘣”像是有人敲窗似的,阮生不确定是什么,起了床去看看窗外是什么。原来是一只啄木鸟正敲窗檐。窗外一顶满月,他想起一千里之外的家——他娘估计此刻也睡不着,他以决裂的方式与父亲抗衡,阮生娘知道阮生是必败的,但又说不动父子二人,只能夹在中间。他落寞地回到床上。侧着睡,睡不好,换个姿势也不舒服,最后平躺,两只手叉着放在头下,不一会儿发麻,阮生的手摸到被褥上缝的线,歪歪扭扭的一条线,反复地抚摸着,像是挠痒痒,孩子枯燥的游戏,也不亦乐乎地玩啊玩啊。渐渐地,他朦朦胧胧间即将要睡着,有个少女向他款款走来。他抖了一下,发现是一个极其轻浅的梦。另外收拾出来的两间,原本四个女生两人一间,但都因为胆小,都挪到一个房间了,挤挤涨涨。明悦不愿和她们挤在一起,找了借口说自己行李多,并额外添增晚上磨牙的事,所以明悦自住了一间。明悦不大理人,不像小莉,小莉人缘非常好,因为长得不美,所有的心思都用在人际上了,凡事经她周旋,没有事不成的。只有李峻,小莉怎么周旋,也好像那车轮上的蹭上的一点泥,怎么也黏附不稳,车一开动,飞出去了。小莉和另外两个女生常在一起,总是把明悦隔绝成荒岛,如此以解她的心头之恨。小莉也不是很喜欢这两个女生,但难拔心头之恨,也就将就了。月色中,煤油灯下,明悦一件件收拾带来的行李——除了戏服,明悦额外带了十来件来——鹅黄呢子斜肩大衣、薄荷绿的针织毛衣、蓬蓬裙、月白的锦缎夹袄、家常的织锦袍子,纱的,绸的,软缎的。每一件都用茉莉花熏过。还有一个锦缎盒子,里面装了一支口红,听说是香港的表姐送给她巴黎最流行的梅子红。明悦从另外的包里取出十几个木衣架子,又把每件衣服取出来,抖一抖,挂在衣架子上。满室的茉莉花香肆意地窜动。几乎是嚎叫地叫醒了祠堂里所有的人,一只蜘蛛在小莉脸上爬过。炸开了锅的女生房间,李峻冲了进去,只身穿着睡衣裤地冲进去,发现只是一只蜘蛛,再发现自己穿着的失态又赶紧回去,小莉看见李峻眼睛有焦急,不觉觉得幸福,那真是一只有福气的蜘蛛。回来时李峻多走了几步绕到明悦房外,等了一分钟听不见什么声音,李峻放了心,往房里走。李峻回房后,阮生这才醒来。李峻看见醒来的阮生望着他,“刚才女生那边有只蜘蛛...”阮生:“噢...没什么吧?”李峻略有埋怨,他想起刚才的春梦,被这嚎叫终止,空荡荡的:“能有什么事,一只蜘蛛,也是乡下来的,蜘蛛蛇的什么没见过,还怕什么蜘蛛。真是,吓我一跳。”阮生又“噢”了一声,弱弱地说了声:“我怎么能睡得那么沉,一点声音都没听见。”李峻回到了床上,很快又睡着了。月光下,阮生看见床褥那条歪歪斜斜的线,他不由自主用指尖摩挲着。大片大片朝霞映照着清水镇。风将云吹远了,又要云飘过来,云朵在空中漫步。微风吹着古樟林的声音和喜鹊的叫声呼应着。青丸的身体里冒出一段小调,起先是默唱,接着小声唱,渐渐控制不住,事先唱出了收音机里的下一段,并大声地唱起来。青丸完全沉浸着。父亲呵斥着住嘴,青丸这才发现爹大口喘气地颤抖地站在她跟前。青丸被吓到了,从来没有见过爹怒成这等模样——鬓角的筋也因为怒气而鼓起来,像是会动的蚯蚓,一张一翕地游动。蚯蚓好像突然张开大口,冲她咬来,她吓得连连后退。成顺几乎是狰狞的面目,他用他的褐色的哀伤的眼神望着青丸,尽管他看不见,但眼睛怒目圆睁。那双手竹竿似的,岁月把他彻底打垮了。像是霜天狂风,猛烈吹着柿子树上岌岌可危的一颗霜红柿子。怒气罩在成顺身上,怒气足以让一个人咧开嘴,吐出一张不同寻常的脸。阮生早早地起床,顺着一条道,往树林那边走去了。越往深处走,他越觉得这个地方好像什么时候来过,是在梦中吗?不知道,但这里的气息他觉得熟悉极了。阮生继续往前走,在将拐弯还未拐弯时,他脑海出现一棵巨大的古樟树,他拐弯过去,真的一棵巨大的古樟树在不远处。那棵古樟树被清晨的雾气笼罩着。辽阔的天空中有鸟鸣叫。阮生也吓了一跳。阮生朝前继续走,看见岸边丛生的柳树的树梢,以及对岸那仿佛经谁啃过而弯弯曲曲的边沿。对岸的远处,在乌黑的山丘上,镇上的房子像是受惊的小鹌鹑似的彼此挤挨。山丘后边是满天的朝霞,正在渐渐明亮起来。目前出现一条暗红色的长带。长带罩在一间房子,斑斑点点的白灰墙、瓦房顶和灰泥脱落的烟囱。这一间很小的房子,全都隐藏在苍翠的树林里。阮生找到一个练功的地儿。在这么的时分,只穿一件薄袄,束了布腰带,绑了绑腿,自个儿在院子中练功。踢腿、飞腿、旋子、扫堂腿、乌龙绞柱…全是腿功,阮生反复练正反两种,正的练习得很顺溜,反的不容易走好,他继续练习。这时,一个人蹦到阮生跟前,把阮生吓了一跳,连连后退。是一个二十岁上下的姑娘,她打量着阮生:“咦,你从哪冒出来的,怎么从来没有见过你?”阮生从被吓的情绪中整了整,正了正。阮生:“我刚来清水镇,差不多五天了。”姑娘指了指,比划了两下刚学到的动作——踢腿,问到:“刚才是在做什么?”阮生:“哦,练功。”姑娘:“可以教我吗?”阮生略一迟疑。这是听见有人在喊“长香”,远远的一蓬又一蓬喊声迭荡过来。这个叫“长香”的姑娘没和阮生打招呼就匆匆跑走了。阮生又回到练功上来。明悦听说阮生清早就跑出来了,她也跟着。初秋了,清水镇有了已经微微的凉意。她裹紧了自己,往前走。半路上,刘泼迎面而来。刘泼老早就看见明悦了,彤彤的耀眼的无法忽略的一团。刘泼布满谄媚的笑容,等到两个人迎面,刘泼的脸已经酸痛发麻,已经笑得太久了。刘泼谄媚地笑着叫道:“明大小姐,早上好。”明悦:“刘主任,早上好。“刘泼:“怎么,住得还习惯吗?”明悦本来想控诉这里的条件有多艰苦——必须自己打水洗脸,茅厕离得远,张开的嘴巴换成另一句话:“刘主任,青丸是谁?”刘泼:”青丸,青丸怎么了?“明悦反应过来,自己的失态:”噢,没什么...“还没有见过的青丸,已经几乎成为明悦的敌人了。这嫉妒与不安悄无声息地驻下根来。在美这件事上,明悦从来没有遇到过挫折。明悦当然也不知道她心头的爱人,有一天也会被青丸夺了去。她们两个人见面是很久以后了。但在那时,唱着小曲的青丸正在去赶集路上。不知从哪有歌声传来————“送你送到小村外,有句话儿要交代,虽然已经是百花儿开,路边的野花你不要采…记着我的情,记着我的爱...”阮生停住了脚步,闭上刷子般长睫毛底下的眼睛,似乎想把这些歌声匣在心口,连眼睛也要闭上,紧紧地关在心口,唱曲子的人是谁呢?突然有更响亮的声音如浪潮叠涌而来,歌声被盖下去,沉入了海底,消失了,阮生着急又恼怒地睁开眼。“阮生...阮生...”阮生听得出是明悦的声音——娇嗔又孩子气的任性,甜也是甜的,像他往日吃的糖,咬一口下去可能要崩掉牙齿,让人惆怅。声音越来越近。“阮生,你在这啊,找你大半天了。”是秋天了,清晨有了寒意,而匆匆跑来的明悦额头上渗着晶亮的汗珠。“一大早醒了,就到附近随便走走。”“我还担心你有什么事,所以跑出来找你。”明悦觉得自己有些失态,又补充到:“是大家派我来找你的,说商量一下我们要排的剧目。”“一走走远了,害得大家担心了。”阮生又说了一句:“这清水镇的风景真是怡人。”这谈话轻飘飘的,像是远处山头漂浮的一片薄薄的云。这时,雾气像云烟一样蒙蔽了野花,小河,草屋,蒙蔽了一切声息,蒙蔽了归去的小路,也往明悦心里蒙上了一层纱。

05

戏团队子开始了排戏。这次阮生想排一场关于恋爱的剧。他们六个开会,后来李峻提议可不可以排《西厢记》。众人纷纷同意。青年男女常常对爱有一种近乎狂热的膜拜。尤其是小莉,就算演戏也单挑有关爱情的演。李峻建议把舞台搭在祠堂的前面,阮生想到那天经过的山前有一片平坦的宽阔地,也是一个好的选择。选角方面,李峻却意外的自荐当张生,《西厢记》早就被李峻读过不下于一百遍。他之所以苦读这个剧目,是等着有一天舞台上的聚光灯停在他的身上。他不甘心总是成为阮生底下的老二。明悦是反对的,明悦称阮生是最好的人选。阮生却拱手相送。他此次出来,只是与家庭作战的一个策略罢了,排戏是可有可无的事。既然李峻迫切需要张生的角色,阮生从来不是小气的人在某些最为重要的时刻,忍让意味着放弃。人的命运说是性格在掀风起浪,也恰恰是性格在某个决定性的时候毁了命运,这样说来,命运仍然是性格的傀儡。这个学校里公认的最好的队子。他们排的戏上演,学校的礼堂爆满,人口攒动,座无虚席之外连走道上都坐着人。明悦总是女主角,一下台顾盼生姿,许多男生吹着口哨。明悦是习惯了,在爱情里当女主角,绝对的女主角。可是她却恰恰爱上了阮生,一瞬间坠下去,低下去,因为她看不见阮生像别的爱上她的男生目光热烈地逐着她,阮生的眼睛里有别的说不上来的无法控制的东西。明悦和小莉,一个是崔莺莺,一个是红娘。至于相随的其他两个女生,一个叫九月,一个叫春分。一叫她们的名字,就好像与岁月握手似的,让人怅然所思。九月和春分则演了阻碍莺莺与张生爱情的老夫人以及老夫人的仆人。平常在学校总担当主角的阮生,这次选了一个最小的人物,几乎没有台词,时间腾出来,放个空也好。阮生在寓所里常常不自觉地唱起:“送你送到小村外,有句话儿要交代,虽然已经是百花儿开,路边的野花你不要采…记着我的情,记着我的爱...”小莉跑来找李峻,却发现屋里唱歌的阮生,扑哧一笑:阮兄也唱《路边的野花不要采》?当阮生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不好意思地笑了,支支吾吾地,转过脸去,稍微整理了一下情绪,微笑道:”哦,这些天我在研究这种流行的曲子要怎样用到戏曲舞蹈上。”这天,整片香樟林起了风,晚霞还没完全消退。半路上,青丸看见一个身影在舞动着身段。那是小莉。小莉本来苦练崔莺莺,幻想着有一天与李峻同唱《牡丹亭》。青丸悄悄地看着比划着,饶有兴致,这真是一种新奇而有趣的东西。青丸看得入神极了。青丸像是发现宝藏似的,青丸反复念着,又担心忘了,那一路像是念经般反反复复。一路小跑,跑到房间在纸上速速地画下姿势来,翘起的兰花指像是一弯弦月微翘着。快速在本子上记录着:花落水流红,闲情万种,无语怨东风。一天早上,青丸跑到香樟林里头拾了一把柴火背回家。这一天,阮生不知道怎么走到了一个地方,好像有声音,听不真切,阮生竖起耳朵凝神听去,可是风来了,阻挡着他,他是听不真切的,听不清楚。一会儿,只见声音越来越近,他终于听清楚了——“送你送到小村外,有句话儿要交代,虽然已经是百花儿开,路边的野花你不要采…记着我的情,记着我的爱...”又是这个声音,分散成许多许多片,就像他的心被分成许多许多片,每一片都写着这个声音。忽然阮生脚麻得抽起筋来。阮生按摩双脚,等待脚麻像潮汐褪去,而那心底激起的潮汐却凶猛了起来。他敏锐的眼睛扫视了一眼土坟,看见这姑娘在坟头忙碌。她看上去如此专心,又如此遥远,仿佛进入了另外一个世界。某种神秘的力量打动了他的心。他步伐缓了下来,似乎着了魔一样注视着她。   青丸没有想到大清早在这条路上会遇见一个并不相识的人,吓了一跳。阮生也朝青丸发怔。还是阮生打破海水一般的沉静,他先说:”你唱的歌”,阮生顿了顿,“很好听。”青丸羞得耳根子里去了,连忙垂下眼,左手食指绕过右手拇指,绞在一起,像是打一个千千结。她的脸有一点轻微的飘忽的红。阮生忽然看见青丸的右耳垂那颗青痣,陡然一惊。青丸:“我只是偷偷地唱,我爹平日里不让唱。”阮生:“噢,不让唱。”青丸低着头,小声道:“是的。”至于为什么不让唱,青丸没有说。“不让”,这个词听起来耳熟。原来每个家庭都有“不让”的威严。阮生想起自己的父亲,仿佛脖子上正架着把刀。阮生:“我是阮生...”青丸:“青丸...”阮生:“青丸,这名字好听。”青丸更加羞红了脸。但转过脸去回避这份羞涩的那个片刻,青丸心里头是快乐的,炽烈的快乐。这时候,“春喜...春喜,你在哪里“这个急切的声音从远处传来了,越传越近。青丸一转身,蹦跳似的从阮生跟前走开了。空气瞬间快速般颤动,好像有一个拨浪鼓摇动。阮生恋恋不舍把眼睛从青丸的背影处收了回来,又一步一挨地把自己运回宿舍。这天的夜里,月光透过窗户,一抹打在阮生的脸上,高耸的肉的鹰勾鼻,一张一翕地耸动着,影影绰绰中总觉得阮生不一样了。阮生没有睡着,他的手不经意触到被褥上的歪歪斜斜的一条线,不知为何,他又忍不住反复地摩挲那条线,仿佛是手与那条线的吻,缓慢地一个吻,一个吻盖过一个吻。他觉得周围的一切都让他烦躁不安。眼前他看见青丸柔软白皙的脖子像花一样,她的胳膊又像是杏仁一般闪闪发光。他等在那里,满面的春天都向他微笑。李峻忽然发出声音:“阮生,有件事情...”阮生是被吓了一跳,他以为李峻睡着了,他停下摩挲被褥的手,整个人全身心地停滞下来,等着李峻接下去要说的话。停顿,有一两分钟的停顿,李峻好像是在思考,阮生的全身心等待,因为屏住气息,有些累,他换了一个睡姿,这沙沙的声音打破了整个房间里的寂静。“你能不能把明悦让给我?”李峻不由自主的,声音里带着恳求。这一句话哐当一下把世界的寂静都打破了。阮生:“明悦从来也不是我的,谈不上让我把她让给你。”李峻:“可是,我知道她喜欢你...”明悦这才在阮生的脑海里清晰起来——明悦,就像她的名字,是明亮的,喜悦的,大家小姐式的丰腴与骄傲,并且她跳的舞是学校里最好的,爱慕者不计其数。可阮生想了想,为什么自己对她没有动过心。大概是他们两个太同一质地,都是名门贵族,阮生的父亲是教授,后来从了商,而明悦的父亲身居要职。明悦有的,阮生也有,可是阮生需要一点他没有的东西,至于什么是他所没有的,他还没有想好。对于爱情,阮生的理想对象是能够填满他生命空虚的那一部分。阮生陷入了沉思,李峻以为阮生不愿意,李峻几乎哀求地道:“你条件那么好,喜欢你的女生那么多,你就把明悦让给我吧。”阮生这才醒过来:“你误会了,明悦不是我的,都不是我的东西怎么让给你?”李峻的声音沉下去,不再发出声音。阮生又补充了一句:“放心,我没有喜欢明悦。”李峻像是得到定心丸,“真的吗?谢谢你,阮生。那我把主角让给你。”李峻的语气里雀跃的有一点点细碎的甜撒过来,他把他看中的第一主角作为爱的交换。是啊,这是他所有里最有分量的东西了,第一主角,他等待有四年了,在这四年里,李峻无数次地自己偷偷地练习《牡丹亭》里的张生,一百遍了吧,一百遍的练习是期望有一天他能够当主角,他必须用十二分的努力来达到他的目的,他不像阮生,天生自带的艺术气质,这种天赋是让人绝望,因为所有的努力与天赋相比,微不足道。阮生道:“不,不,这次你演的张生非常好,理应你来演,我就跑跑龙套就行了。”李峻一时不知用什么来交换阮生的恩情,也不知道拣什么语言来表达他的感激,忽然房间里又寂静下来。月亮照在李峻眉头上的一团喜气上,叉出一抹照在阮生身上去了,从阮生的鼻子徐徐往下照着,此刻月光照在腰间了,一抹,像是临时系上了一条玉腰带。一切都静止了,清水镇的夜鸟在懒洋洋地拖着长音发出抑扬顿挫的长音,仿佛有只羽毛在心口上拉了一拉,痒。相思从未有过的冗长,这是阮生不曾有过的感受。他从前不也照说,他什么样的女人没有见过。月亮罩着整个清水镇。青丸低头织着毛衣,已是半夜了吧,青丸打了个哈欠,站起身来,伸出白色的凝脂的手关了灯。窗外月亮的光闯进房来,一抹照在青丸的脸上,像是含着光的一座圣洁的瓷膏像。天快亮了,九月的下线月,低一点,再低一点,沉了下去。地平线上的晓色渐渐升起来,像是裙裾,一片红,一片紫,一片蓝,一片绿。太阳最终越过地平线。太阳热辣照着戏台上的李峻。秋天的日光弥散在空气里像金的灰尘,微微呛人的金灰,揉进眼睛里去,昏沉沉的。李峻几乎假戏真做,他渴望永远停留在舞台上编织的张生与莺莺的爱情里,他声音极低,低低地,又低低地低下去:“我就是个多愁多病身,你就是那倾国倾城貌。”明悦的声音从一团金黄色的肉体中传出来,连声音也占满了黄金屑子,溅到每个观众的心底,开出一朵朵金色的小花。明悦并不理会李峻,一板一眼地照着台本,该娇媚时娇媚,该忧愁时忧愁,分寸掌握得恰恰好,没有多余的一点点情与李峻对应。看在眼里怒在心里的小莉,偏偏扮演红娘,她恨不能成为台本上的老夫人,硬生生地拆散他们去。

06

戏团队子终于习惯了清水镇的生活。小莉洗东西,小手绢子贴满了一墙,苹果绿,琥珀色,烟蓝,桃红,竹青,一方块一方块的,有齐齐整整的,也有歪歪斜斜的,倒很有些画意。九月在镜子里望见了春分,小莉望见了九月堆上笑来。忽然有只体型小巧的鸟飞来,对着祠堂的门栏猛地啄。“那是啄果鸟。”“明明吃虫的,为啥叫啄果鸟?”“因为啄果肉里的虫呢。”三个人笑得打卷,小莉终于止住了笑,那两个卷在一起地狂笑,想要站起,又笑走了力气,小莉身上把笑倒地的九月和长香一一拉了起来。这时李峻不知从哪找来的泉水,专程给明悦送来,明悦从不拒绝李峻的示好,她是习惯了的。明悦摆出明媚的笑容,李峻在笑容里以为他出身平民他没有钱财但有一颗心就赢得了美人心。坠入情网的人是极其危险的,任何对方的风吹草动都是潜台词。小莉不舒服呸了一个下午。这天的夜里,九月说到男人才有爱情,而女人总是因为一个男人对她好,她就屈服了。小莉反驳道:男人才没有爱情,哪怕有,也是乌坨坨的一块带着肉欲的,如果得到了,他对女人的爱情就结束了。小莉想到自己随口说的肉欲,她不由脸红。因为就在前几天晚上她做了一个和李峻在一起的梦,她穿薄薄的纱衣,几乎是透明的,如山顶般的丘壑的胸部,一跳一跳,无不是刺辣辣的肉欲,李峻深情地望向她,走向她,几乎要吻到她...却被长香半夜里叽里呱啦的梦话中断了,一个未完成的春梦...小莉徒劳而无奈地醒来...她不想醒...她惆怅地转头望见窗外,下身有一种说不上来的惆怅之感,连月亮也仿佛蒙上了一层未曾尽兴的纱。一切安安静静,这契合清水镇的气质——宁静之外,墨一般的沉静。阮生的被褥上有一个巨大的洞,大概是缝这被褥的人手脚太轻了,轻的经不起稍微的一折腾,被褥上歪歪斜斜的线断掉,露出一个巨大的嘴巴,陈旧的棉花芯子含在里头,像舌头。小莉很快把清水镇熟络起来。请告诉我青丸怎样才能走到青丸家,走一段地方她又问青丸家是这样走的么?青丸家还有多远?清水镇的妇人们没见过这么有礼貌的女大学生,妇人们无不热心地告诉小莉她想知道的一切。成顺从未向青丸提起过她娘。青丸也没见过娘。偶尔听人讲过,青丸瓜子脸中央镶嵌着一双葡萄般紫的眼睛像极了她娘。葡萄紫般的眼睛是真美,青丸娘眼睛里偏偏像糊了一层忧郁的纱,青丸却是明亮的发出蓝色火焰的一团火。清水镇的妇人们有告诉小莉这里有个女疯子,叫“春喜”,毫无预兆地大笑,毫无预兆地大哭。发起病来拉着男人就叫“施公”,厉害的时候还不害臊脱衣服,她娘成天守着她,生怕出点什么事。这春喜叫人看过,据说是被火神捉了去,身上有某种火,一不小心随时可以引发一场大火,叫人看仔细了。哎,人倒是长得伶俐,可惜了这么个女娃。小莉一种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架势之后,又得到另外的一些——春喜不全疯,不发病的时候就像个正常人。小莉又顺势问起青丸——年纪大的妇人悄悄在小莉耳边说起:“青丸娘当年是自尽而死。那年,生下青丸,有一天唱着《路边的野花不要采》被人听见起了歹念,青丸娘无法面对成顺,留下一封遗书,寻了短见。”小莉脸嗖地红起来。妇人继续说下去:“但青丸这孩子是出了名的乖巧,这些年她爹瞎了,一个人撑起整个家,还经常帮年纪大的人挑水砍柴,很小时就没了娘,爹又瞎了,命运待她不公啊。”其他的妇人也无不摇头,叹息。小莉趁机溜了出来。当晚,小莉一五一十把听来的事情在宿舍里公开了,引起了一翻热烈的讨论,无不是可怜的口吻,人哪,悲剧永远是听来的,别人的。最后,她们竟然对春喜这团火产生浓厚的兴趣,都希望哪天能偶遇。窗外的月亮听了她们的谈话,躲到云层后面去了。来清水镇一个月之后,刘泼有一天前来送东西,问着戏团能不能给镇上演一场,一来呢,也算汇报一下成果,二来则慰问一下清水镇的乡亲。这阵子赶上秋收,乡亲们一个个赶着收抢稻子,也是累坏了。至于曲目,随便什么都行。戏团几个人觉得刘泼句句在理,答应了下来。刘泼眉开眼笑,决定戏台搭在祠堂前面。临走时,刘泼问可不可以让镇上的人都来看看。多少年了,战乱之后又逢几年的天灾,一蓬蓬慌乱之下,清水镇没有搭过戏台。刘泼带着一伙人七七八八搭起了一个台子。大家干劲十足。清水镇其他人也顾不上手上的活计,往戏台这边涌来。清水镇很久没有这样的热闹。戏总算开始了——小莉扮成红娘模样,登上戏台,人们迫不及待就鼓掌叫好,明悦上场,接着李峻,甚至在等不及他们上场,人们就急切地鼓掌,一阵盖过一阵,浪涛似的掌声把这个舞团的每个人惊到了,他们曾收到过雷鸣般的掌声也不及那时那刻。青丸也挤在人群当中,等她发觉手已经肿胀发红,原来她的手也一直没有停下。正在候场的阮生,看见了这种景象,也恍惚了,好像那时那刻世界褪去所有,在那个舞台上,戏子又仿佛变成了观众,观众变成了戏子。 本来只预演这个月来的排练《西厢记》,但人们太热烈了,不肯走,他们又多演了几幕其他的戏。这之前人们弓着背哈着腰局促在自己的小日子里——扛着一把铁锹在田垄上铲土,旱涝了把河里的水引到田里,或者养几头牛,几只猪赶上年尾给卖了,至此养活了自己,顺带把一家人也养活,这里的人们这样胡乱生活了好些年了,也有些倦怠了。这之后,人们有事没事就跑到戏团的排练场。妇人们把稻谷晒了,赶忙跑到排练场,中途起个身再去翻翻稻子,直坐到快要做饭了,才恋恋不舍地起身回家,回家下厨那个迅速,吃完饭洗毕又赶到排练场,坐到深夜,坐到连月亮也下山。男人们也来,三五个分散着坐着,抽着旱烟,等着一两个出来耍身段。在戏里,人们把自己搁置起来,烦恼也一并搁置。像是谁家——清水镇出了名的懒汉家,家中米缸也只剩几粒糠皮,成天往这里跑,好像看戏能喂饱他似的。还有那谁家,春喜的娘也丢下春喜跑来看戏,哪怕戏场上没有人,也惘惘地张望着,好像戏能把她的“春喜”变成正常人似的。在戏里,容许人们做梦。这是清水镇最快乐的一段时间了。人们更加信赖刘泼的领导了,虽然只是个小小的主任,但刘泼的话从此更加地有分量。同时刘泼决心把戏团照顾得更好。一天,听说有一床被子破了一个洞,刘泼把这件事交给陈慎芝。说是也没什么值钱的东西,趁着他们练功,速速缝好。而陈慎芝刚刚接下隔壁镇上的一大单生意,时间赶得很,遂让小豆子让青丸帮忙。祠堂没有谁在,戏团的几个人都外出排练。两间上了锁,有一间是虚掩着,青丸悄悄推门进去。她一抬头看见自己缝的那床被子,正靠里头的床上,叠得齐齐整整。这边的床铺乱极了,青丸不由自主地走过去,打开被子,逐一仔细查看,这头没有发现破洞。又走到另一被褥前,铺开,发现一个很大的洞,青丸立刻脸红,烧到耳根后去了。青丸掏出针线,坐定下来低头缝被子。阮生恰好走进来。一惊,又一定神。阮生:“这是你缝的被子?”青丸:“是,我的手拙,像那床是慎芝婶子的手艺。谁知你运气这么差,六床被子有五床是手工好的慎芝婶缝的,单单就你拿的最差的。”他想起这些日子,摩挲着那歪歪斜斜的线条,不知怎的有一种说不上来的倚赖,原来,上天是有寓意的。他们还没有见面,可是,那些歪歪斜斜的线条是青丸的手与阮生的手握在一块了,是的,在他们还没有正式见过之前,他们的手似乎握在一块了。阮生甚至想起盖上这床被褥反复做了一个春梦。他定了定神,又恍惚起来,恍惚间青丸的脸渐渐虚化成一朵淡淡几笔的白牡丹,额角上三两根吹乱的刘海便是风中花蕾。青丸很快缝好,起身告别。阮生说正好他也没事,想出去走一走。青丸走在前面,阮生走在后面。一种莫名的愉快升起来,阮生忽然觉得所经过的一草一木罩在阳光底下,空气给照得透亮,像是倒扣的蓝的碗,整个清水镇都闪闪发光。青丸对阮生的第一感觉,在日后不断回忆当中才清晰起来。当初像是梦一般,糊涂了。幸福的时光若有人相告就好了,可是无人相告。这回忆变成痛苦生活里唯一一点子光亮,日后反复抚摸。那天青丸记起阮生摔了一跤,出了血,青丸顺手采了白茅根,青丸着急地把阮生的手,把出血的手指往嘴巴里塞。正来找阮生的明悦在远处看见了这一幕,想不到就这样看见了,而阮生和青丸浑然不觉。当青丸触到阮生的一瞬间,就像有一道闪电直接打在阮生的心脏。“当年我爹还看得见,有一次我不小心划了手,我爹也采了白茅根来止血。”她的话早就说完了,在他耳边荡啊荡。“你爹还说什么。”“我爹说,别看植物不言不语,但每一棵都不平凡,每一个都有秘密。”“秘密?”“嗯,每一棵植物都有它的秘密。你就单开一朵地丁花,它的根扎在土里,土之下是潮湿和黑暗,但它经历一个冬天的黑暗却开出初春最美的花。”阮生已经不再去听那个秘密是什么了,他迷失在青丸的声音里,清脆的像银铃,也不是硬邦邦的清脆,清脆里带着一点甜,丝绒的绕着甜的甜。他闭上眼睛,任凭那些声音在他心里飘来蹦去,痒痒地心痒痒。秘密,噢,秘密。秘密有时就像某种炎症,挠一挠就会让人颤栗般的舒服。

07

这一天,青丸去山上捆了把柴火背回家。半路听见一个声音——啊——啊——啊,应该是练声。走近,青丸看见一个背影——粗硬的短发在他脖子上有如黑马的鬃。是他了。她的脸红得直冲到耳后根,这一下被回过头来的阮生看见。阮生站在那,笑着。这笑容像是波浪。一浪一浪地,冲击青丸甜蜜的心弦。青丸顿时爱上这个世界。阮生先打破了宁静,轻声地问:“你想不想学?”青丸点点头。青丸接着说:“不过今天不行,太晚了。明天早上,行吗?”阮生:“当然可以。就这个地方。”青丸又点了点头,背着柴跑起来,像一阵风。第二天,阮生穿上一件讲究的青布褂子,又觉得这么讲究去赴约有些傻气,特意将布片卷了卷,发皱,这才妥帖地走了。阮生肚子里装满饱满颗粒分明的一粒粒甜蜜的米饭,心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快乐。清水镇香樟林莺啼婉转,那就是阮生对青丸发出的爱的声音。两人相会的地点,是香樟林那的第十九棵树。那天,他们在第十九棵树做了标记,因为他们刚刚认识十九天。十九天,就像十九年那样的浓情漫长。青丸早就在约定地方等着了。一朵绢花扎在头发不断变换头发上的位置,青丸已经在镜子前照了不下十遍。总觉得不妥,以至于临到出门随便带上就匆匆离开家。香樟林中,阮生教青丸唱歌。青丸的嘴唇努力地绞扭,不时露出舌尖,每个音都吐得一本正经,实心实意。也借戏剧书给青丸看。他手把手地教青丸身段,青丸咬着拇指,她的每一个稍大的动作都使他咬疼自己。青丸仿佛特别灵通,在戏剧上,一点即通。很快,青丸会各种手势动作,有欲摊先按,欲拍先提,欲托先端,欲推先合。手、眼神徐徐延长的送神,眼神集中、眼神稳定的凝神,也有眼球迅速鄞上下、或左右、或环转灵活的运神。这之后,青丸像只小鸟振翅欲飞。青丸和阮生,日子就像冬日的棉絮,谁家拎出来晒被子,浑身占满阳光粒子,藏也藏不住的快乐。又过了好几天,时间缓慢得像是一生一世似的,青丸练习完所有的动作。阮生问青丸:“你想不想排场戏?”青丸问:“我行吗?”阮生点了点头。阮生灵感迸发,设计一幕剧,以天为庐,以地为席,念唱坐打,唱的是浴血贲张,青丸在炙人的热浪中,动情之处,她舞动水袖。空旷的土地上热气逼人,这片土地向远处延伸,似乎没有尽头。乌鸦的尖叫声在空中回荡。阮生忽然动了情,吻了青丸,这长吻之后似藏一系列全然不同、变化多端的吻在等待她。青丸一动不动地呆立,深沉地喘息着。在那一瞬间,他像一个孩子。当阮生有进一步的示爱行为,她猝然将阮生推开。她忽然羞愧起来,头也不回跑开。阮生知道,青丸真的与他从前的女人都不同。对于女人,自己从来都手到擒来,至今也没有落网之鱼。只是这青丸,与先前遇见的所有女人都不一样,如何不一般,他也说不清。青丸的双眼盈满了泪水。他爱她吗?那就是爱了!他——一个高高在上的大学生!就这样订终身了。她问自己行吗?唐突吗?在一系列的否定和疑虑之后,她好像得到了某种确定。青丸又扭头往回跑。阮生还呆在远处。再次看到青丸,阮生的眼睛里闪出一些讶异。青丸走上前,坐到阮生旁边,紧闭双眼,双手环抱着阮生的脖子。她的手沿着他的背部怯生生往下移,她身上窜起一道小火焰,她把他拥得紧紧。她贴近他,又贴近一些,恨不能紧贴成为他的肌肤。不不,嵌入他的身体,成为他的某一部分。那一刻,她试图与所有和爱情相违背的规矩对抗,她轻蔑那些规矩。如果身体不能给相爱的人,那么身体会是一朵颓败的野花。她从来没有这么热烈,决绝。他们在爱情的巨澜里,他们搭在一叶小舟上,微风徐徐,一摆一荡,荡得人都睡着了。青丸睡在阮生旁边。他们在灌木丛搭好的角落,阮生把那件青布褂子脱下垫在地上,她睡在那里,一动也不动,可是身子仿佛坐在高速度的秋千上,秋天的风鼓蓬蓬的在脸颊上拍动。可是那不是风,那是阮生的吻。他们这样躺着也不知道过了多少时辰,青丸忽然坐起身来,披上了衣,阮生也跟着起来。月亮已经落下去了,她的人已经在月光里浸了个透,遍体通明。青丸忽然正经地问阮生是什么时候开始喜欢她的,阮生不假思索地说第一眼。一见钟情,是老套的词,可是从阮生的口中说出来,是那样的甜蜜,是一场最好的梦。阮生在青丸的眉心一吻。青丸注视着阮生的眼睛是那么幽黑,柔和,有说不清楚的热情。这让青丸十分的感动。那一刻,她忽然生出一种说不清楚的决心——她有一种新的安全,新的力量,新的自由。青丸想起爹的晚饭还没做,匆匆与阮生告别,一路往家跑。刚到家,雨大颗砸在瓦砾上,整个天空乌云四起,霎时家里黑魆魆的,青丸赶紧点了灯,小灯里的煤油快烧完了,灯里冒着黑烟,灯又暗下去,墙上的影子一团一团胡乱跳动着。青丸麻利地做好饭端至爹跟前,爹把眼睛望着她,好像看穿青丸的心似的。青丸不敢再看爹的眼睛,找出个“要去洗锅”的借口从爹的房间匆匆走出来。屋里的灯故意捣乱似的,冒着黑烟,影子映在墙上,显出凶相。这之后,青丸深情地绣了两只荷包,她把自己一生都绣进这两只荷包里。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一只绣上“鸳”,一只绣上“鸯”,“鸳”的荷包送给阮生,剩下的留给自己。微妙的红晕已逡染她的脸颊,眼睛里尽是那种喜悦光彩。这天,刘泼给戏团送来新鲜的荔枝,九月可吃得美滋滋的。这时小莉进来,九月抬头见到郑敏,有点慌张失态,连忙停住,不好意思:“你吃吗?”小莉问道:“哪来的妃子笑?”九月嘿嘿笑着答道:“刘主任刚才送来的,看荔枝一个个鲜红鲜红的,都忍不住吃了起来。”小莉顿了一下:“我从小就不喜欢荔枝,我记得还是上小学时听杨贵妃的故事,就讲到荔枝,当时唐明皇也是爱她,知道她爱吃荔枝,就命人专门从四川运到长安,累死了多少匹马啊。我一见荔枝那鲜红鲜红的壳就好像看见当年马流的血。”九月连忙把嘴里正吃的荔枝吐出来,“你恶心不恶心,我都没法吃了。”刘泼送来的荔枝被九月吃了一大半之后,被九月丢在一旁。鲜红的荔枝很快就变黑,就像一个漂亮的女人脸上长出的黑斑。小莉突然问起长香去哪了。九月回答说——长香知道一个可以洗澡的隐秘的地方,她去洗澡了。长香在镇上最远边的山下,有一条小溪,平日里人迹很少,加上这阵子镇上的人们都挤在排练场,长香便跑去洗澡。洗澡时的长香不小心被闲逛的李峻撞见了。一颗种子在缓慢地萌发。一直等到长香上岸穿衣,李峻匆匆跑开了。半个时辰后,李峻看见春喜正向他走过来,春喜的眼睛里有一种异样。李峻再审视看见春喜柔软刚刚鼓起的胸脯,一闪一闪。这时,春喜开始脱衣服,并走上前搂着李峻叫着“施公,你别走”。李峻试图挣脱,春喜抓得更紧,着急带着哭腔:“施公,别抛弃我,求求你,别抛弃我。”李峻体内猛然翻腾起一阵滚烫的热浪,到有一种强烈的欲望在升腾,这种欲望的烈火烧得他一阵阵地燥热,仿佛将要窒息,洪水般涌起的骚动在胸腔里猛烈地冲撞。李峻弯下身来,狂热地亲吻着她的面颊,春喜用双臂紧紧地搂住李峻,把温软的舌头伸进他的嘴里。一种不明的力量从身体的根部萌发,周围的一切立刻变得浑浊起来,搅动着,澎湃,把两个人席卷到了海底。春喜在李峻的怀抱里,从一朵花蓓蕾怒放成娇艳的玫瑰花。李峻就像那阵风,把春喜吹开,催熟。谁也不曾想到,与李峻遇见之后的春喜想采一朵花,春喜失足掉到了一口年久失修的井里。那一刻,春喜脸上浮着浓烈的笑容。那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如此绚丽的笑容。这团笑容之后,她永远闭上了眼睛,与这个世界告别,笑着与世界告别。这在清水镇从来没有发生过的事。清水镇的故人都是在千万中受难中离去的。各有各的烂根,各有各的执着,各有各流脓之所。唯独春喜,这个疯子,在生命的最后一刻,笑容灿烂地离开。春喜娘找遍了镇里的角落,也没找到春喜的身影。春喜的死是在事后两天才被发现。是被癞皮刘晊发现。镇上那段短暂的快乐时光戛然而止。全镇的人都从看戏的世界直接跳入“春喜”的世界,都在猜测春喜是怎么死的。“春喜”成了清水镇的一团乌云,紧锁着清水镇。从前的“春喜”他们避之不及,死后的“春喜”他们单刀直入。镇上把这事情交给了刘泼,让他先去查一查,疯子死了也就死了。不是什么要紧的人物,不幸中的万幸。刘泼揪紧的头皮松了松。独有春喜她娘,抱着春喜的身体哭,哭她命苦的女儿,哭她终于可以喘口气,又回过头想想再也没啥支撑她往后的日子,也许在一片荒芜的无所事事中度过晚年,她又仰天嚎哭。她的眼泪变成无数条蜘蛛网,每条都沾着细小的虫子,每条虫子都仿佛是春喜。连刘泼看了心里像塞进一块黑黑的大石头,他终于决心要查个水落石出,那刚才还稍稍松了松的头皮重新揪紧。主任刘泼盘问了镇上的每一个人,每个人都有证人证明他们不在现场。独有青丸和阮生怎么问都没有旁人证明他们不在现场。刘泼甚至组了一个纠察队。纠察队把所有的精力对准青丸和阮生,分开来受审。最后青丸和阮生都咬口不认,纠察队很生气,生气到又拿他们没有办法,就把他们关黑屋。刘泼怕节外生枝弄了一趟车,这辆破烂的车来带这个戏团其他的人走。刘泼慌了,因为这群人是上头吩咐下来要好好照顾了,这阮生已经卷起去了,已经担待不起,刘泼经不起再折损这戏团中的谁了,面对着这突如其来的崩溃,所有人都吓坏了,所以把这些人赶紧送走,身后的世界也终于与他们无关。明悦不肯走,李峻也因为明悦不走。明悦完全乱了,她哭着跑去刘泼家的路上。明悦像是忽然丢进冰天雪地里,变成了一个实心的雪人。她疯狂地跑,越跑越远,这天色越来越黑,样样东西都失去原有的轮廓。山丘后面的一长条晚霞已经完全消散,天上的繁星变得越来越明亮,越灿烂...明悦才渐渐回到现实的世界里来,当所有的恼怒失意褪去,她才意识到自己跑了很久,不知道在哪,回去的路怎么走。啄果虫的嘴硬硬崩崩地撞向树木,又是什么——啊的一声,明悦恐惧地,像是无数双手正伸向她,吞没她...她开始哭起来,颠颠倒倒地往前走,不能停,停下来会被抓走...树林里更寂静了...黑暗中低沉地响起胆怯的脚步声...如同一世...突然一只手拉起明悦的手。是李峻。那只手,伸进了明悦的世界。接下去沉没的,是李峻,如一艘海上的船忽遇狂风暴雨,整艘船沉入海底。明悦甩开李峻,说着:“我喜欢的是阮生,请你救救阮生吧。”说完继续往前跑。李峻感到明悦拒绝了他,非常恼火,几乎暴怒,他捏起拳头,狠狠地往旁边的古樟树一砸,血滴渐渐从树干滑落。明悦走到刘泼家,刘泼问来干嘛,明悦说她有话要说,她结结巴巴说自己那晚正与阮生在一起,当纠察队问在一起干嘛,明悦羞红了耳根,你说,还能干什么。刘泼当然以狐疑地口吻,你不过是为了救她。明悦一急,随口就讲出他们在一起做的那些事情。刘泼亲耳听一个上等的富家小姐对他们讲床笫之事,又尴尬又享受,临到末尾,让明悦走,答应这很大程度上可以放阮生走了,如果没有别的意外的话。明悦感激地走了,一回头一个谢,总共十来米的距离,她几乎有道二十次谢。明悦的家教与这是截然相反的,上等的道德的高尚的,而她居然在不相干的男人前描述床笫之欢,明悦深深叹了口气。这要让她家知道,不知要闹得怎样的惊涛骇浪。一阵阵火辣辣的冰涌上来,她打了一个寒颤。李峻除了爱之外,他还有另外一个不走的原因——因为这是扳倒阮生的绝好机会,时不可失,失不再来。他一定要抓住这个机会,让阮生关进大牢,那么明悦就属于他了。李峻多次把这个想法赶走,然而这个想法像一个黑影,一只野兽的黑影,它来过一次就认识路了,咻咻地嗅着认着路,又要找到他这儿来了。李峻自我安慰,这不是他的错,如果阮生要以命抵一命,那只能怪阮生自己。李峻忿忿地说道,像阮生这样的人,是永远不能体会贫穷是一种耻辱。况且阮生这半生所享过的上等生活,就算死,也是值当。他恨阮生,恨他拥有的一切。他真的恨阮生吗?他其实不知道,他恨的只是自己的自卑。自卑就像一个如影随形的恶魔,在恶魔的指挥棒下,人们乖乖交出良心。李峻趁着天蒙蒙亮,偷偷摸摸摸黑出门,他居然跑到发现尸体的地方,一路上好像有千万只恶魔的手抓他,他的心始终在喉咙口随时要跳出来,但自卑的力量太大,一想到他明悦因为阮生关进大牢就属于他,这一种雀跃又支撑着他。李峻终于跑到发现尸体的地方——那口井发着一种辛辣的味道,汩汩往外冒出来,还未到井边,就让人有毛骨悚然的感觉,李峻不敢走上前,可是他对阮生的恨,他鼓足勇气往井口靠近,他弯着身子,臀部向后退,仍然可以听见他的脚跟摩擦鞋底的挣扎声,不知挪动了多久,终于到了井口,他从兜里掏出从阮生枕头下拿的一只荷包,径直丢进井里,一溜烟往回跑,好像不赶紧跑就有一双手来抓似的。案发现场出现一件阮生的贴身之物,他这一招无疑是要置阮生于死地的。无毒不丈夫。仿佛李峻的一切痛苦都是阮生造成似的。他把他所有的苦难,世代的苦难都归到阮生的头上去,所以,此仇不报非君子。谁让他阮家道富庶,出身名门,永远不用担心生活费和爱情,而他李峻家世代贫民,轮到李峻是个有抱负的青年,他努力上进,使出浑身力气考上了大学,算是家族里的一颗夜明珠,足以照亮他的族谱。他的盘缠被族里的人这个凑一点那个凑一点给凑齐的。

08

关起来的阮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就关起来,纠察队盘问他去了什么地方,有什么证人,他不可能把与青丸的事暴露出来,这会让她在清水镇抬不起头来。不管纠察队如何折磨拷打他,他硬得像一块石头,没有吭哧一声。被关起来的青丸,刘泼问青丸愿不愿意跟他,如果愿意,他会把这件事情疏通。刘泼这是趁火打劫。青丸坚信着自己没有杀人,尽管现在被关起来,性命危在旦夕,但如果她把事情揽下来,那么阮生就安全了。哪怕自己是一场冤狱,那就为爱牺牲吧。青丸拜托刘泼照顾她爹,她告诉刘泼,这命案与她有关。刘泼气得发抖,拳头打在墙壁上,砰的一声,吓到了青丸。青丸知道刘泼喜欢她,但如同像他名字中的泼那样,她怎么样也不会喜欢泼皮的。她喜欢阳光中的一切。被关了两天了,如同一世。也不知阮生怎么样了,他安全了吗?爹也不知怎么样了。她眼泪断线地滚下来,想起爹,自己被无故连累到一桩命案里,因为这无故,爹两天没有饭吃。而实际上,成顺被照顾得很好。癞皮刘晊代替青丸,悄无声息送了饭去给成顺,对了还有酒。刘晊对青丸家是太熟悉不过了。甚至他偷着将青丸家的每一处观赏过,以及青丸是如何给成顺做饭送到固定的地方,癞皮刘晊都一清二楚。癞皮刘晊就是青丸后面的一双眼睛。成顺这天不知怎的,没有喝酒,他的右眼皮一直不停地跳动。他喊“青丸...青丸...”,屋里死一般的寂静。成顺摸着走出了家门,弯着他的脊背往外走,他不知往哪走,就闯着往前走,一边摔倒,一边摸着起来继续往前闯,口里竭力全力喊着“青丸...青丸...”。刘泼正在往青丸家走,半路听见成顺的叫声,赶紧循着声音跑去,成顺摔倒在地,刘泼扶起来,“成顺叔,你怎么出来了?”成顺:“我来找青丸,青丸不知道去哪了,她原本这个时候在家做饭的。”刘泼:“青丸...青丸她...”成顺急切地抓着刘泼的手,使劲摇晃:“青丸怎么了?”刘泼顿了顿,他忽然觉得青丸的事是不能让成顺叔知道,他轻轻道:“青丸去省城了。”成顺略微收起担心:“她去省城干什么?”刘泼只得编下去:“我也是早上遇见她背着一个竹筐,她说是要去换点东西回来,匆匆就走了...”成顺努努嘴想再说什么,也没有说,刘泼在这间隙里偷溜着走,忽然咚隆一声,刘泼扭过头去,成顺摔倒在地,刘泼回去扶着成顺回去了。这一幕被癞皮刘晊看在眼里,说不清楚癞皮刘晊的表情,这是一种无法揣测的表情。明悦在祠堂里等阮生,等到黄昏,天黑,阮生也没有出现。她着急地又去刘泼家,刘泼说不能放人,又有有力的证据证明阮生在案发现场。明悦几乎昏厥。明悦踉踉跄跄地回到祠堂,那一夜,她睁眼到天亮,待晨曦渐亮,明悦一路求着刘泼找了一辆车,颠颠地走了。回到省城的家,明悦告诉父亲已经有阮生的孩子,她不得不来求父亲,父亲悬在半空中的手,差点打在明悦的脸上,怒在心头,可大概又想起这些年毫无原则地宠一个孩子给宠坏了,那半空中的手又绕了个圈回来,打在自己脸上。如果不搭手相救,那么明悦只有一死。这么些年,明悦的父母用无穷的爱去对待她,以至于明悦的世界里是一片的光明照亮,太阳照耀还有阴影,她父母甚至把那阴影都宠爱地给抹去了,只有明艳艳的光,无边无际。从小到大,就没有她得不到的东西,所以,从大到老,她想,也没有她得不到的东西。至于阮生,那肯定是她的。明悦的父亲得知阮生的父亲也是名门望族,辗转打听了阮生家的地址,当晚就专程去了阮生家一趟。两个父亲从前不相干,忽然因为一个不存在的孩子而盘根错节起来,事已至此,唯有解救阮生和成婚这两件事。阮生从看守所里趁着夜色,直接被架走了。阮生使出所有力气,撕扯,撞击,甚至用牙咬人,在绝望要自救的时候,哪怕是从前不齿的行为都用上了。一切都没来得及告别,和青丸,总要说点什么。其实在他们拥抱的时候,阮生就应该告诉青丸的,他的爱向来是浅浅的小溪,可是遇见了青丸之后,他对她的爱成为深不见底的汪洋,每一滴水都刻有青丸的名字。被架着回到省城,被锁起来,以为锁起来,那么就死心了,那曾经长出来的新枝被利刀看下去,流脓结痂鼓成一个包。阮生被放出来的时候,已是春天了。那个漫长的冬天就像是一生,那么的漫长,漫长到以为没有明天。阮生抗议绝食都无济于事,有一次阮生真绝食闹出大事,昏迷了三天三夜,是死了,大概是死了。清水镇也是春天了。就像过了一生,所有的说过的话就全变得毫无意义,就像捻碎的枯叶,一阵风吹来,四下里逃窜。一个婴儿逐渐成形。深蓝色的罩衣底下,青丸的肚子一日日隆起。这让刘泼无比气愤。他在火焰里翻滚,他要砸掉这个世界,片瓦不留。他的怒火烧在整个清水镇的上空。得不到了,得不到了,那别人也休想得到。刘泼安排了一切——他用糖块让小孩跑去青丸家上贴“破烂货”的字,陈慎芝的大儿子小豆子因为陈慎芝生病了也被妥协加入到这个队伍里,谁做得最好,谁得到的礼物就最多。又是这间房,青丸姐姐家的房,之前他每天拎一块母亲特意摔坏的豆腐,陈慎芝教育孩子,哪怕是送别人礼物也不要高高在上,而是要伪装成一种可要可不要的那就以“不要”的姿态顺带送了出去。要考虑收礼物的那个人,不要让人家活在沉沉的感恩里。人生可以是冬日午后骄阳照到窗台上的一抹,恰恰照到窗台正开的玫瑰花瓣上。小豆子毫无办法,陈慎芝病了一个礼拜了,家里空空如也,什么食物也吃光了。连最后一块豆腐,微微有点味道的豆腐也被勒令送到青丸姐姐家了。这是两天前的事了。清水镇的小男孩都几乎被聚齐,把所能够做的人性中自带的恶事都做了一遍,打砸、往成顺的被子里撒尿,成顺看不见,小孩们故意在他要经过的路上放石头,成顺被摔得鲜血直流。小豆子也跟着进去打了成顺两下——因此得到两颗酥糖。这一幕被恰好送酒菜来的癞皮刘晊撞见,他把所有的孩子都赶出去,被喝令他们如果敢再来,他一定要把他们的腿打断。那些男孩看见癞皮刘晊那爆裂的青筋,眼神几乎要撕人,都吓得一哄而散了。癞皮刘晊看见青丸床头有个荷包,他偷偷地装进自己的口袋。小豆子紧握酥糖跑回家,他太饿了,也舍不得吃,跑到陈慎芝床头化成一团甜水,小豆子折了个角,甜水流进陈慎芝的嘴里,却也没能救活她。陈慎芝很快撒手人间。

09

仿佛约定似的,曾经还能倚靠青丸的那叶扁舟,倒下去了,青丸爹的世界跟着倒下去,完全地坍塌,成顺竟也一病不起。另外,镇上那群人又在开会,这次是围绕怎么处置青丸。无事的时候搓在一起打牌的那张桌椅,逢上重大的事又仓促间成为会议桌的那张桌子。那张桌子说,这清水镇容不下这种不检点的人,所以必须要为这见不得人的事付出代价。青丸被拉出来,许多人在那里劝,乌压压地一群人,各个长着一张血喷大口。一张张嘴吐出一条条舌头,青丸看见那些舌头变大,再变大,一条条向她伸来,缠绕着她,缠绕着她的腿、腰、手臂,渐渐到了脖子,脖子被勒住,青丸倒了下去。等青丸睁开眼时,她已经躺在家里了。不知是在她床前放了一碗阳春面,已经凉透了。屋里散发出一种死亡的气息。成顺脸色苍白,煤油灯在他身后映出他的影子来,静止不动就像被刺穿了一样。成顺怔怔地坐在床沿,整个人木然地僵掉,他预感到在青丸娘死后的那年冬天,同样的冬天第二次爬到他身体上了,寒气滚滚团住着他,他忽然觉得凄冷无比。这年冬天很冷,十月中旬就下雪了。成顺倚着床,青丸娘唱着“送你送到小村外,有句话儿要交代,虽然已经是百花儿开,路边的野花你不要采…记着我的情,记着我的爱...”,一声轻,一声响,好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又快到厅里,最后回荡在整个房间。等青丸发现,成顺的身体已经僵硬。成顺倒在自己的命运阴影里,他被一团没有边际的叹息锁住,没有一点抵抗,他既然想在那团阴影里歇息。世界愈发膨胀,耳朵里总是鼓鼓——一场关于世界的密谋,只落在他的胸膛,一阵阵激起情感的大浪。黑暗的嘴唇在对着他微笑,尽管他看不见,但是他知道那是一张巨大的吐着舌头的嘴。成顺断气了。青丸紧紧抱着成顺,青丸哭得叫“爹”,发出凄厉的惨叫。窗前一只乌鸦哇得一声飞走了,仿佛不忍心听见这哭声。她这凄惨泣血的声音飘出窗外飘向云朵,穿过古樟林,飘至远处的山间,连清水镇背后那座山听去也弯下了腰。癞皮刘晊在青丸娘旁边的空地掘坑,给成顺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装进棺材里,填埋立碑。青丸在一旁打滚着哭啊...“爹...你也不要...我了!..."“娘啊...你早就不要...我了!...”“爹,娘...你们终于可以团聚了...”一旁的癞皮刘晊第一次滚下了热泪,他默默在心里发誓——一定要照顾好青丸,告慰成顺老爹的在天之灵。忧伤的日子总是很慢很慢,仿佛一天就是一生。初春了,寒气仍在,孤零零的小房子好像更加重了寒冷。屋子外的柳树抽出一点芽孢,树干都快贴着墙了。风一吹,枝头蹭到墙上,有些枝条断了,有些树枝就挂在那里,像是弃儿。屋里黑乎乎,阴森森的,她总疑心爹在背后。里面静悄悄的,她又里里外外找了遍,也没寻见人影子。爹好像死得不利索,留下一些蛛丝马迹遍布在青丸的脑海中,也好啊,不是决绝像是龙卷风破坏之后消失踪迹。青丸反倒希望爹在她心里一点点消失。她一个人守在窗子跟前,她心里的天也跟着黑下去。说不出来的昏暗的哀愁……看见了吗?山后的那朵云,我以为它离我最远。可...其实离我最远的,是不知在何处的你。都结束了吗?可连阮生最后一面也没有见上。风呼呼地吹,窗户吱嘎吱嘎作响。青丸踉跄走到窗前,想把窗户关上,一抬头看见一轮满月挂在头顶。癞皮刘晊有一天在明亮的清晨,从口袋里掏出几个苹果。一切在这红彤彤的苹果映衬之下显得更加无情。趁着夜色浓重的一个夜晚,癞皮刘晊带着青丸从清水镇消失。清水镇没有人知道他们去了哪里。又逢清水镇的春天了,山上装满了春天,溪头也蓄足一溪春天的水。呜啊呜的,鸟也叫唤起来,翠翠的声音真好听。人们开始在地头抛撒种子,落地生根,长出年轻的生命。谁也没有提起陈年旧事,好像这些旧事没发生过一样。阮生再次出现在清水镇,才又把陈年旧事抖了出来。镇上的人们身心都被新一年的播种、施肥、收割、牛群、草木和天空占据着,忙完往床头一靠,头脑都变迟钝了,谁还有空想之前的事呢?阮生恨自己,他也曾有过眉飞色舞、春风得意的时期,他也曾是个英雄。但连保护一个女人的力量都没有。青丸的影儿已不见了。他痛恨自己的窝囊。阮生跑去青丸家。青丸家仍在那里。他在那里住了一晚。明亮的阳光透过敞开的窗户照进来,房间很整洁,东西几乎没被人动过。椅子上没有扔着的衣服,看不见鞋子,袜子和腰带之类的东西,也没有打开着的箱子。总之,一切都有条不紊。附近的村子都找遍了,也没有发现青丸在哪。镇上的好心人告诉他青丸不知去向,阮生颓败倒地。他永永远远,都见不到她了。回省城的阮生万念俱灰,失了心与明月举行一场盛大的婚礼。出嫁前,明悦的母亲拉着明悦的手,生活总是这样,一篮子果实总会有一颗烂的,好与不好都得接受它。婚礼是在十月初九。也是这天,青丸见了红。青丸所在村子里,一直能听到嘀嗒的融雪低落声和潺潺的流水声,可是在青丸快临产的前几天,天气又变得冰冷了,浓密的大雪一刻不停地从天空落下来,好像要用它无所不在的柔软,把整个村庄都吞噬掉,把所有的生命和一切声响都闷死。青丸感到身体有一股看不见的黑暗在啃噬她,她紧紧抓住最后的一股力量,与黑暗对抗。此起彼伏,你进我退。孩子生下来了,是男孩。他们家十一月里就生了火。小小的一个火盆,雪白的灰里窝着红炭。炭起初是树木,后来死了,现在,身子里通过红隐隐的火,又活过来,然而,活着,就快成灰了。炭的轻微的爆炸,淅沥淅沥,如同冰屑。火盆有炭,青丸丢了一只红枣到里面,红枣燃烧起来,发出腊八粥的甜香。一个星粒光子,丢在天空中,也是毫不起眼,连名字也没有。她长久蹙着的眉头忽然舒展了一下,却是那么动人,那一瞬间正好被癞皮刘晊看见。很多很多年,常常有一个梦,就像浮在血液之上,是一个侧脸的轮廓,鹰钩鼻,翘唇,狭长的眼睛,拢在一个侧面,和那个梦里的侧影贴合了,癞皮刘晊长舒了一口气,原来上天已有了。结婚证书是有的,配了框子挂在墙上。清水镇,已经是遥远的一个梦,无情,空洞,惊慌失措。春天来了。春天诗意的部分随着春风卷着过来。首先是窗边陶盆里的一颗青草,在一片褐色的泥土里冒出浅浅的一点新绿。春去秋来,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可为什么情意种下去,整个冬天,什么收成也没有。青丸缩着肩膀,仿佛抵挡着冬天的一阵寒风。来到这个新的地方已经两年了,也渐渐地熟悉起这里的一切。孩子取名叫新生,癞皮刘晊给新生买了一件蓝布衫,当刘晊为孩子穿上,那一团蓝色,忽然间闪了一下,青丸的心跳动,急遽地跳动。她冲上去把孩子身上的蓝布衫扯下来,丢进炉火里,冒出一团一团蓝色火焰。她捂紧胸口,仿佛心随时都会从胸口跳出去。多少年了,她的生活中不允许出现过蓝。可以紫、红、黄、绿、黑,独独不能蓝,因为所有的蓝,她心中的蓝是阮生。她抱起新生,紧贴着自己的身体。她亲了亲他,抚摸着他,一直到新生的小脚。眼泪滚落脸颊。青丸毫不知情,她枕边的那个人竟是毁掉她生活的元凶。是这样的,癞皮刘晊无缘故遇见尸体,他偷拿的青丸的那个荷包吓得掉了。有一天晚上,癞皮喝醉了酒,无故说起了这件事。青丸气得汗毛都竖起来。恨不得给他一巴掌,这么年的怨气,象电影历历在目地重现。可是手在半空中。一掌下去,那些年的委屈真的能一笔勾销的话,她会重重得一掌下去。当时她正在熬点热粥,衣袖勾到菜板上切菜的刀子的刀柄,刀子哐的一声摔在地上,又转了几圈,发出刺耳的声音。青丸看见那把刀突然长出翅膀,正狠狠地刺向她的心脏。如果能够回到那从前,哪怕只有一个晚上。把煤油灯当做星星,难怪天空黑暗。也是这一天,青丸喝了一点酒,在酒精的作用下,她变小了,变得弱了,就快消失了,像是风吹散了佛龛前逐渐湮灭的香火,连最后一点点烟也吹散了。她想着自己这一生,命运那双巨大的手在她陷于爱情的漩涡时最无情打压下来,但爱炽热的吐着火舌的火焰把她烤干了,她太沉溺了,以至于那只巨大的手罩在头上,她也没有看见。她不由得想起从前阮生握她时的手。忽然从前的事都回来了,砰砰砰的打门声,她站在排门背后,心跳得比打门的声音还更响,浑身微微刺痛的汗珠,在黑暗中戳出一个个小孔,划出个苗条的轮廓。一切突然都没有了,根本没有这些事,她这辈子还没经过什么事。趁着刘晊酒醉如泥,青丸收拾了几件衣物,抱起睡梦中的新生离开了这个家。从前她就像攀附墙角的藤蔓,如今她决心自己长成一棵大树,好让新生在底下纳凉......小豆子紧紧跟在青丸后面,生怕青丸不要他。他们三人走在阳光中——这走在阳光中的青丸的脸上都戴着一种毅然的表情,仿佛太阳给它的拥趸者戴上一模一样的面具——那是光斑。预览时标签不可点收录于话题#个上一篇下一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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