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公家的老药铺
作者:李家军
当电视连续剧《大宅门》《大清药王》热播,剧中老药铺情景使我想起了外公家的“同春药号”。尽管从未见过那个父母和舅舅、姨妈口中的我“外公家的老药铺”,老药铺影像却让我仿佛融入了过去的岁月。外公家的老药铺,那是一个带围墙的“U”字形古典清幽小院,在槽门处的牌匾上有“同春药号”4个大字,旧址在大屯营镇三仙坳村鸣凤山下石灰冲。如今小院荡然无存,距其不到百米处沪昆高铁横空出世。宁乡自古以来就有着浓厚的中医药文化氛围,特别是清末和民国时期城乡到处都有一些中药铺。三仙坳古街雅韵,是通往长沙市、湘潭市、宁乡市、韶山市和银田镇5个城镇方向5条道路的交界处,相传是3位仙娘行医做善事并升天的地方。这里早就有中药铺,建国后还在老药铺位置办起了乡镇卫生院。同春药号距三仙坳集镇仅约1公里,它的同行除了三仙坳古街上的老药铺,周边还有相距在5公里内的韶山市银田古街和湘潭市茶铺子古街的老药铺等。我的太外公卢同春,就是在年15岁时在茶铺子古街的老药铺当徒工,而走上从药之道的。我的父亲李仲孺,同样是15岁的年纪,于年去银田古街一家药铺里当学徒。我父母建国前成婚,或多或少是因“药”结缘。中医药很讲究传承,家里开个小药铺往往就是“百年老店”。同春药号一开始也是想办成“百年老店”的。母亲卢秀英和满姨卢桂英曾陆续对我讲述过同春药号几十年的兴衰史。太外公的卢姓族人属江西移民,在“成”姓占大半的当地实属少数,世代务农且贫穷。六兄弟中,太外公是老三,晚年被称为“卢三太公”。全家住的是茅草屋,冬天睡的是草席子,好不容易从牙缝里省点钱供年轻的卢同春到私塾读了3年老书,便算有点文化,又送去药铺当了3年学徒、5年帮工。像同春药号这样的小药铺分布在农村,赚钱有限,但便民良多,虽然没有什么特色,更没有所谓“独门药”,在那动荡的清朝末期和民国时期,这些小药铺就像油盐店一样,给缺医少药的乡亲带来不少便利和希望,老百姓居家过日子总是离不开。一些老前辈依靠“郎中”开方、药铺抓药,刚出生就喝“四磨汤”,是伴随着这些小药铺长大的。当年的同春药号,开业初仅有卢家大家庭共同搭建的茅草屋三五间。历经太外公和外公两代人的努力,因善心仁术,配药方便,同春药号日益声名远播,逐渐有些积蓄,后父子自买宅基地建房营业,两次修盖土砖瓦屋总数达20余间,其中营业大厅就有4个大窗户,室内面积上百平方米,门楣悬挂药号“同春堂”,显示药铺仁德为本的善念。太外公让我外公卢俊奇从小就攻读《黄帝内经》《本草纲目》等。外公师从自己的父亲,在读完高小后正式当学徒。太外公要求严格,家里开药铺仅仅请了一个男长工,自制中草药和买卖主要就靠太外公和外公。因太劳累,外公常向太外公“抗议”,因而父子间常“扯皮”。家里没请女工,太外婆和外婆带领我大姨、母亲及当时年幼的舅舅、满姨,主要承担家务,时常当起药铺的帮工。母亲在世时每当回忆同春药号,总抱怨家里有钱了,却不送她多读书,太外公只允许她读两年半老书“开开眼”,十来岁就辍学在家“做女工”。同春药号既是药铺,又是家,尽管是土砖瓦屋,竟修有阁楼,阁楼上还能晒药。药铺采购的药材大都是从湘潭城装运来的,通过水路进入今属韶山市的银田集镇,再用土车人力拖回。银田古街曾吸引商船云集,在此停泊交易,好一派忙碌盛景,年轻的毛泽东回韶山,就是从此下船,再步行到韶山冲的。原先采购药材这样的苦差事是太外公做的,外公成年且“出师”后,便逐步替代太外公“出差”。母亲记忆犹新,曾告诉我太外公讲过,有年冬天在30公里外的湘潭城谈生意,突然变天,寒冷异常,出门在外却没带足衣服,只好在街上买些黄草纸,再用麻绳将其捆在腰间以御寒。太外公说保暖效果特别好,如今听来真令人心酸掉泪,那时做生意赚点钱多不容易呀!兵荒马乱,日本鬼子烧杀劫掠,土匪盗贼光顾,同春药号也厄运难逃,多次被抢财物,银元、铜钱、药品乃至药箱都被抢过,连粮食和生猪、鸡鸭也难幸免。驻银田集镇的日本鬼子常窜到邻近的宁乡三仙坳一带作恶,在当地累计屠杀多人,其中据“文德公祠惨案”史料记载一次就被杀26人。鬼子骑兵从银田出发来三仙坳,总要路过同春药号旁边的马路,外公全家老小和当地老百姓闻讯纷纷躲进山林,不堪其扰。同春药号属小本经营,当地能出产的草药尽量自己采,也收点乡亲们送上门来的草药,自行调制些膏、丸、丹、散和药酒等一些中成药。母亲年少时,经常与姐弟们从草药包中偷偷抽出些甘草当零食。她记得药铺里有一些珍贵药材例如人参、鹿茸、麝香、犀角等,到处充溢着药材馨香,尤其麝香闻起来很香。外公向她透露过,固体麝香原本发出恶臭,用水或酒稀释后,才会散发独特的动物香气。同春药号有“修药房”,也就是制药作坊,还设有仓库。忙碌时全家上阵,在铁碾槽旁或手推或脚踩紧张碾制药末,大锄刀则“咔、嚓、咔、嚓”不停地切制中草药片,大药锅内熬制的药膏散发着特有的药香味,装满各种药材的筐篓在仓库摆满。药铺大厅的药架也很讲究,木架漆作棕褐色,内有众多小抽屉,盛放各种中成药材,于是药铺里到处弥漫着中药味道。农村贫富不均,卢家同春药号却有口皆碑,平时乡亲们来搽点药从不要钱,有穷人来求医求药就少收费,捡来野菌子、捞点野鱼虾也可换药,实在拿不出钱的赊账或免费都行。卢家对药款从不催账,倒是借出些银两给乡亲应急。母亲和满姨都记得非常清楚,建国初期太外公被“斗地主”时,台上有贫下中农搬来凳子对他说“卢三太公,请坐!”在当地传为奇谈,此是后话。旧时请“郎中”即医师为病人诊脉、开药方,是要抬人力轿子去请才到的。太外公和外公爱看医药书籍,积累知识既能开处方,又能拿药,这样很方便病人,卢家小药铺在当地显示了实力和良好口碑。我祖母出生于年。听她老人家讲,民国时经常打仗,一天有个说外地话的军人浑身是血,被人抬进我老家上高露堂。军人张口就朝我祖母喊“娘,我要抽烟!”祖母找来我祖父的水烟枪递给他时,非常痛心地说:“你亲娘看到你这样子,会急死的呀!”忙嘱咐家人去半公里外的同春药号弄来疗伤药。直等他到伤情好转被友人接走离开,全家人还不知伤兵到底属哪路军队。同春药号在当地疗伤小有名气,舅舅卢家进至今保留有外公卢俊奇抄写的一本中草药医书,内有《推拿活命法》,如“伤科药性论”章节,有当归、白芷、生地、红花、藏花、桃仁、花粉、桂枝、柴胡、滇漆、天丁、土鳖、海马、麝香等味中草药的性能及加工用法,载有桂枝“发四肢之表,除骨内之存寒”,花粉“去腐生肌”,土鳖“为伤科圣药,去骨内之瘀痕,去肉内之瘀血,活的七只,红的为妙,性烈,干则多用一钱五分”等语。那本医书章节结尾写有“先推拿后和解,推拿七次不活者,不可再拿”的话,此处应该指活血。在“养生术之规则”章节,写有八段招式,第一段开始是“两手仰面,十指收紧贴腰,先伸左手平出手板,渐渐向右,气渐吸……”似乎是太极拳术。并有“伤科药性论”,详细记载每味药的药性,还配有药方,“如有人身健而有老伤者可服此方”等语。书中还记下多起医疗案例,如“现有小孩七岁,头顶跌破,伤口寸余,出血不止,主治当归四钱,生地三钱,桃仁二钱,香工三钱,乳末五钱,北风二钱,花粉一钱、田七一钱,研泡服。”另写有多个研末敷伤药方。可惜外公家其它那些珍贵的老医书都散失殆尽。一个小小的蓝花瓷药坛子,成为我儿时的玩具,后来不知去向,现在觉得非常难得,可惜。太外公收晒草药用的扁担,一端刻有“卢同春”三个字,被我母亲从娘家带来使用了二三十年,至今也不知去向了。现在我家仅收藏老药铺的一个牛骨点子秤,是我眼中同春药号遗存的宝贵文物。母亲自豪地说,娘家同春药号那时人来人往,家里人客特别多,她和大姨卢炳英早早辍学,煮药做饭菜烧的柴草大部分是她俩负责搞回家的。日本鬼子投降后,当地民生好转,老药铺生意越来越红火,母亲亲眼见过家里盘账时银元用大桶子装,多达数百上千块。发财后,由太外公和外公两位男士作主,在银田集镇附近的华水堂买下60亩田地,包括一栋大瓦屋。满姨告诉我,两位老前辈后来最最后悔的就是这件大事,因为置业后不到3年湖南解放,很快新中国成立,其实那些田地和房产还没收过任何租谷或租金,却据此卢家被划为地主阶级。外公生前对儿女们透露,离家半公里的高露完小,有中共地下党活动,有人找上门来要他秘密加入共产党。外公有家庭顾虑没有答应,只是帮地下党采购过急需的药材。也有朋友邀他去上海投资谋发展,同样因顾及家庭未能成行。母亲和满姨一致评价自己的父亲是“高帅富”,没能当上爱人尊敬的中共地下党员,也没能当上共产党统战合作的民族资本家,却当了备受打击的对象“地主”,确实大不该,悔不该呀!外公像太外公一样长得高高大大,且读完了高小,当时算当地有较高文化者,加上勤奋好学,吹拉弹唱、书画、武艺乃至插秧、扮禾样样精通,是少当家,还是村上管粮食的仓长。有次国民党兵捉壮丁,长期系腰习武的外公从家里阁楼跳下进入后山,又连夜出发逃到了宝庆即如今邵阳市。满姨曾亲眼见到,外公一个人举起了稻田扮谷的扮桶,重百几十斤。银田集镇近郊有个30亩大丘,几乎年年搞插秧表演赛,吸引湘潭、宁乡多个高手参加,外公插秧又快又好,只要参加准是头名!我的母亲、满姨和舅舅得父亲传授都会拉二胡。特别是舅舅,从5岁起即随父亲磨墨、观摩,久而久之对书法兴趣日益浓厚,外公将技艺倾囊相授。舅舅不负厚望,上世纪五十年代从宁乡五中考入湘潭卫校公共卫生专业,毕业后先后进入津市卫生防疫站和津市环保局工作,连续3届当选津市书法协会主席,年加入湖南省书法家协会,如今已成为中国书法家协会会员,其作品多次在全国、省、市书法大赛中获金奖,两次应邀赴台湾交流,多幅作品被大陆和台湾的书画馆、博物馆及收藏家收藏。建国之后,同春药号大部分房屋财产被分给贫下中农,当时在世的前辈太外公、外公、外婆和我那年少的舅舅、满姨5口人挤住在留下的北侧3间土砖瓦屋内。卢家老药铺彻底废弃,当地仅剩三仙坳古街老药铺公私合营。外公那时正年富力强,且有医药技术,仍是地方急需的人才,被保留为当地卫协会成员,参与中药材生产和加工,后来辞职回家务农。我的父亲建国初被录用为三仙坳野生合作社店员,负责收购当地出产的药材,后来调花明楼区公所当财经秘书,成为国家干部,再后来到县商务局、卫生局等单位工作至退休。老药铺为中药行业培养了人才,学徒出身的我那“卢满叔公”成为了三仙坳卫生院最早的药师。外婆于年因故去世,年仅42岁。8年后的年,52岁的外公非正常死亡,第二天77岁的太外公也突然身亡,父子同穴被草草安葬。荣华远去,老屋不存。同春药号只是宁乡众多老字号店铺的一个缩影,它与其它那些老药铺同命运,经历多年风风雨雨,如今几乎没有什么留存,逐渐远离了人们的记忆。但是,老字号店铺意味着厚重历史,意味着一代又一代人的精神财富。值得庆贺的是,年秋天,我舅舅的孙子卢钶淇,也就是太外公的孙子的孙子,被录取到广西医科大学,子嗣后代将继承祖辈的医药遗志,不懈努力去完成前辈没有完成的心愿!更多精彩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