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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姑是个粗笨女人，早便辍了学，并无什学识；后随了村头的土裁缝求技，糊口之际顺以持我父亲勉强续学。

她名淑芳，村里小辈都唤她芳姑。走路总是急俏的，隔二三步便会瘸拐下，草廖用盘发夹拢起的发便随着一颠一簸，印象中似乎总是那身明朗的鹅黄衣裙。我自小便在城里长大，依现今的风尚言，多是穿着灰沉老气以求知性稳重的，妆容却是一个比一个艳丽，红的蓝的绿的，总是不缺的；遇见芳姑这般的女人是极少有的事。

然她现今却是住在我家的，以照拂我那患病的祖母——说是照拂，换作家政员也不为过。祖母隔周去诊所做化疗，便也剃了光头，年轻时过分消瘦的身形早在奔小康的道路上一去不复返，臃肿肥硕的两个肚子白花花得晃眼，那光溜溜的头颅在此衬托之下便小得可怜；这不特让她患上了三高和抑郁，还染上了城里惯有的矫揉造作的臭毛病。爸妈属实顾不上——尤其是母亲，颇看不惯祖母那副天天咨嗟欷歔的姿态，便托芳姑进城来照拂——也把她那憨笨的儿子接了来。

城里竞争意识强，即使是暑期，休憩也是极为难得的。难得见到芳姑便是那在庖屋间忙活的身影——那身明朗的鹅黄衣裙显然是不适合灰沉老气的围裙的。祖母坐在一旁以老成的口吻指挥安排着，许是在她眼里，芳姑永远是个做事毛躁不成器的孩子罢。我是向来看不惯这般姿态的，不过芳姑倒似是习惯了，祖母说做什么她便做什么——钩头耸背，低眉顺眼，一副死板板的脸相；这时我便也在暗地里嗤笑她的迂。怨不得——我早经说过，芳姑是个粗笨女人。

我是上个周末歇息之余才知晓芳姑是着实不枉家政员这种看似调侃的贬称的。将祖母从诊所接回来，光是办理手续不说，回家不特要伺候恣意旷荡的祖母，家务琐事更是不一而足。更为恼人的是她那憨笨的儿子——好逸恶劳、横行无忌、放饭流歠，浑身上下属实不讨人欢喜，透着一股子粗莽的憨蠢臭。除了整天盯着那些许电子产品，学业上的建树是全然荒芜的。芳姑总会佯装悻然之态，训斥诘责几句，然只是纸老虎罢；我那表弟，虽是蠢笨，却也晓得这是唬小孩的把戏。因此，芳姑总是败下阵的；放软语气劝诫自然也是无果。表弟那理直气壮的话语不堪入耳，我听了也是分外恼怒的——这真真好极妙极。

我原以为只有芳姑会吃他的亏，轮到我吃瘪是万万不曾料到的。大抵是前几天的晚上，他竟方便完后不净手，这自是免不了我的斥责的——然其手确凿是湿润的。我便瞧见芳姑眼珠子骨碌碌地转，摆弄二三下他的手，嗔笑着含糊几句。我倏地便味如嚼蜡，心底泛起了恶心，道他分明是先净手后方便的；不虞表弟却振振有词——他确凿是净手了的。我仍清晰记得他那副丑陋的嘴脸，怒火心中烧，只想掌掴他一记，然自是不能表现出发指眦裂之态的，冷哼一声便罢；给了台阶下，芳姑便也含混了去。

我本是在暗地里揶揄芳姑的；这时便也怨起芳姑教导无方，竟养出如此之黄毛小儿——依我母亲之言辞所说，便是“几棍子还打不出来屁的肉哑巴”。之前听母亲道出此言，我觉着是过于片面且主观地宣泄情绪了罢；如今吃了瘪，方知她的心境。

我打心底里瞧不起芳姑，各种举止言谈间无疑不透露出的土鳖粗俗气味，是万万令我唾弃的；然也有动容之时候。

父亲是前些天出差的，而母亲上月落下了腰脊的病根子。因此，我原是打算着完课后自己走回家的，不虞走出校门便是一辆老旧的电瓶车，和带着头盔的芳姑，向我挥舞着手——然其动作幅度之大，似是生怕我瞧不见她；暗地里冷哼一声，便才走向前去。

我这才瞧清楚了。今日芳姑竟也披散着发，身着一袭无暇的白衣裙；这显然是颇适合她的。脑海中竟也不禁浮现出“女人只要披散头发开来，便都是极美的”之说法，当初不理解，现才觉着所言极是。纵然是没有城里女人那俏丽的妆容，可瞧鉴起来也别有一番风味。怔忡二三，我随之上了车——这也属实考验我的能力。我和芳姑关系不熟，自是不好意思搭着肩上车的，于是不由得踉跄二三；芳姑掩着嘴笑，我便也害臊起来，不说话了。

虽是夏日，晚风却是颇为清爽的，散去了我那几分窘迫与燥热；泛冷的月，被云勒掩得分外紧实，匀满了绛紫的天。芳姑的肩是标准亚洲女人般的窄，身形是颇娇小的，和我那大腹便便的父亲是截然不同的。坐在后座是没半分拥挤，甚至还留下了些许空隙。我盯着这背影愣怔良久——这感觉真真微妙极了。

“这风吹着真是舒服……”

晚风习习，含夹着芳姑的塑普钻进我的耳蜗。我半阖着眸，懒懒散散地寒暄二三；竟是意外地轻松。后便是一路沉默，任那风吹散开芳姑的长发。打我有自己的主见后，我向来便是干净利索的短发，自是不会有这般体会的；然我确凿痛恨“头发长，见识短”之言论，全然不听取好友之劝告(想来那已是很早以前的事了）。我恍然间瞧鉴她那无暇的白衣裙——分明是好看的……平常又为何不打扮，对自己上心些？

当然这许是我一雌黄小儿之拙劣见解，未步入社会，迸发出的想法总是天真可笑的。也是了，依她这粗笨女人的头脑，大抵也是不在意的罢。

便真是如此么？

我倒也不这般在意了。在这回家的小道上，也偶尔想要偎慵堕懒一番——我早经说过，芳姑仅是个粗笨女人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