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月小说姊妹篇

高密作协恭祝大家鸡年快乐!

鲁月,本名曾磊,山东省高密市朝阳街道鲁家庙村人。山东省作家协会会员。在《山东文学》《读者(原创版)》《芳草》《诗探索》《时代文学》《当代小说》《青岛文学》等刊物发表诗歌小说多篇(首)。著有诗集、长篇小说各一部。

尽管白昼很长,天也快暗下来了。采茹右肩扛着镢,左臂挎个篮子回了家。

村东的柴胡地被她收拾得头脸清爽,但是地也不会总那么干净,一场雨后,本来溜光溜滑的地,这里那里,原本看不进眼里的草芽,趁了雨水欢长起来。前天刚下过雨,地里的草就促人眼了。下午又去找了找,这锄二遍子的地就省劲多了,回来得不早,是因为她把家里所有的柴胡地都找了个遍。现在,地里又是溜光溜滑没有一棵草了。

这使一棵一棵的柴胡也显得干头净脸儿、神清气爽的,采茹看着,站直身子,捶捶有些酸了的腰。那时和宏标一起锄地,加上也还年轻,锄一下午是怎么也不会感觉腰痛的。

篮子里有草,她挑又高又嫩的带回的,家里养着兔。

猪栏外垒的简易小棚,除了几块半头砖,材料多是些斑岩干垢,村东头沙场里拾的,宏标用胶皮独轮车子推回来的,她扛根绳子在前头拉。宏标腿长,为了让绳子抻直能使上劲儿,她差不多有点小跑的味道了。

西北角的旮旯里,早站了木犁、铁锨、耙、爪钩和木叉,踝贴着踝,膀儿挨着膀儿。这些木犁、铁锨、耙、爪钩、木叉,把采茹带回不同年份的不同季节,她和宏标在一起劳动在一起欢笑的场景。每一件家什农具的把和柄,就像她的身子,每一处都留了宏标的手的温度。采茹看了看手中的镢,让它也站在这里。

兔笼在棚正中,宏标对兔们说,你们是这棚的主人。一边拿眼乜斜着采茹,采茹属兔呢。可是这会,采茹突然想到,公公冠武也是属兔的。

葛根常缠着采茹来看兔。葛根的小手指不怕兔,伸进笼里去够兔的三瓣嘴儿,去摸兔的长耳朵,去揪兔的尾巴点儿。

兔共六只,两只白,两只黑,两只又白又黑。一只黑的是兔爸,一只白的是兔妈,其余四只是它们的孩子。白兔花兔的眼睛红,黑兔的眼睛褐,六只兔的耳朵一般模样,都长长的;尾巴全都簇簇着一点,像个逗号。葛根说。

葛根上学后,采茹也学会了什么叫逗号,看出兔的尾巴像逗号了,采茹就知道,这日子就是这个样子,还得没完没了。

采茹从柴堆边上捡起废弃了的笤帚疙瘩扫了几扫,从农具堆里拿了铁锨,把兔们一天的成绩都给清理到猪栏的粪池。

放好锨,又放好笤帚,从篮里扯把青草扔进笼,兔们马上炸了锅;再扯把青草扔进笼,兔们屁股尖上的逗号就乱点了,游来游去,像烦躁的一群黑的白的大蝌蚪;马上都又静了,只嘴儿的三瓣细碎而欢快地嚼,几根草在胡须的掩映下由长变短。

篮里还有一束柴胡,竹似的叶儿,碧绿碧绿,小伞样的花,鸡蛋黄的颜色。采茹在玻璃罐头瓶里装了水,把这些小伞插进瓶里,放到屋里写字台上镜子跟前。

屋里是一般人家的摆设,一个立式衣橱,一张写字台,一铺炕。写字台是采茹的梳妆台,也是葛根写作业的地方,上面凌乱地放着几本葛根的书。头顶一个大镜,有“东方红”三个字,画着毛泽东像和初升的太阳。毛主席笑容可掬,太阳光芒万丈。

宏标走后,采茹几乎没照过镜子。现在,她在桌前坐下,嗅鸡蛋黄颜色的小伞,望望镜里,镜里也有一瓶黄花,还有一个比黄花还瘦的女人。

她瞅瞅那女人,又站起来凑上去,更仔细地瞅。女人也在看她。采茹看女人的眼角,用手摸摸自己的眼角,已经有了隐隐的细纹了。她叹一口气,看到自己手上满是草汁。

屋有四间,公公冠武和婆婆香芫住上首最东,进门右拐的一间;紧挨一间是正堂,过年过节摆供伺候祖宗的,也是左右的共同过道。进门左拐,也就是第三间,是宏标采茹葛根三口子的。

宏标走后,就采茹领着葛根两人住了。

最西一间单独开门,用作灶屋。

采茹想起午饭时香芫说过晚上要蒸锅馒头的。果然去提暖瓶的时候,香芫正在烧火。采茹叫娘,香芫像没听见。采茹又叫一声,香芫把锅灶门口的玉米秸横了过来。香芫看似无意,采茹差点绊倒。香芫扯一把秸子添进锅头,有黑烟窜起,采茹辣得眯了眼,瞧见锅灶里面玉米秸里还挟了几根半干不干绿颜色的蒿。香芫咳嗽,朝火苗子里重吐了一口。

采茹没出大气,提着暖瓶小步来到自己屋。倚住屋门呆了一会,又去院子缸里端了两盆凉水,闩了门。洗完澡,采茹出屋,把用过的水倒进过道东侧的阳沟,混合某种香气的水顺着阳沟流到街上。

冠武回来了,他起很早去车站送柴胡才刚回来。冠武一进过道先闻见了香气,抬头看见采茹在大槐树底下压水。大黑狗看见冠武,摇摇尾巴要把前爪搭上他的胸。冠武用手似乎一拨,大黑狗通人性儿地摇着尾巴去采茹脚边趴下。冠武过去看着采茹,采茹见了冠武,却把脸低下了。

采茹的脸红润润的,不知道是不是正用力压水的缘故。

冠武把目光移到采茹耳朵边,还没干的头发稍上正滴着水珠,冠武问,采,葛根呢,还没回?

采茹不说话,目光落到灶屋,已听不到香芫拉风箱,屋顶烟囱里,乳白色炊烟向更高的天上飘着,轻轻的柔,小小的弯。

桶里水已满,采茹停了压水。冠武提起,倒进旁边的缸,桶倒放在近旁一棵树的枝丫上。树是半截树,早没了皮,树跟儿下的地光光滑滑,石头砌起方形的小块,土被松得很软,种了几株柴胡,还有自生自灭颜色不同的马齿苋。柴胡个儿高,立骨立棱,小伞似的黄花发出的香气微苦;马齿苋个儿小,紫的黄的蓝色的小花星星点点,落寞而沉默。黑色的果儿一小包,一小包,烟种一样透黑,有闪亮的光泽,像掩不住的秘密。

采茹头一甩,一缕发到了耳后,采茹说,我去找葛根。

落了山的太阳,把一张橙红的纱丢在云彩上面。世上的任何事物,看起来都红彤彤的了,街道两边小山似的黍秸垛,垛尖儿也围着一圈橙红。

这两个孩子是掰不开的两块粘糖。采茹这样想着,步子加快了一点,却听见身后有人喊她!

采茹听出是李众,回过头来,果然是李众。李众肩上挑两捆柴胡,看样子是要让老婆兰丽明天一早去赶集摆摊儿。

李众说,要到我家去是不?葛根那小子肯定在。

采茹说嗯。

李众长眼有些狡黠,说,采茹,葛根和我家抱朴这么亲,当我干儿吧。

采茹就笑,说,中啊,又说,昨天俺家割了一车柴胡,今日一早送站上了。

李众说,嗯?不着急,我估计过两天还能涨点价。

说着,李众就走到前头去了,尽管他还挑着柴胡,也或者,挑着柴胡的李众,是走不慢的。采茹看他甩着左臂,步子迈得很大,就在身后跟着快走。李众的手随胳膊的摆动前后甩着,很有节奏,李众的手指头又细又长,倒像冠武的一双手。

宏标长得不像冠武,至少外部轮廓上,冠武高瘦,宏标矮胖,身材上随了他娘香芫,一双手也不例外,宏标的手也是粗短茁壮的。

采茹嫁过来后,第一次在街上遇见李众,两人都愣了一愣。李众的长眼狡黠地看着她时,一个好笑的念头在她脑子里飘闪而过:这人的眼睛好长啊。自己也是长眼,可是没有那么长,也没有那么明亮。刚才,李众说要葛根给自己当干儿子时,采茹又看到了李众的眼睛,她禁不住又笑了,呵,说咱是兄妹也会有人信呢!

李众说,你笑什么。

采茹吓了一跳,自己没有笑出声来呢,说,谁笑来。

李众说,我听见你笑了。

采茹想,这个李众。

宏标说话不爱乍呼,但宏标也不是什么都不敢说的人,只他俩的时候,宏标说的话,没有一个字不会叫采茹脸红心跳。有时宏标又什么也不说,他只是反复地叫她,小采,小采。采茹就喜欢极了。采茹知道这些话是宏标特别说给自己听的,别的人谁也没法听到。

可宏标是再也不会对自己说这些话了的。

那是一个收割柴胡的季节,去年的柴胡今年割,又逢上好的价钱,以种植柴胡为主要收入的人们简直是疯了。

金黄色的柴胡大片大片地割倒,裸露出大片大片深褐色的土地。忙趁日头的毒劲儿晒干,铡成段用拖拉机拉着送到车站,再装进一节一节的火车车厢。火车开向哪里,火车开向四面八方,我们种的柴胡就到了四面八方,四面八方的钞票就收拢进了我们的手心。人们被巨大的丰收和收获的喜悦冲击着头脑,没有谁有理由不疯。

稳重的宏标也疯了,他被超载的拖拉机甩进了路旁的壕沟。

再见不到宏标,葛根再找不到爹。采茹几乎不愿意再看到柴胡了。但是公公冠武说,不种柴胡,咱一家人吃什么。

不愿看归不愿看,还种柴胡,就得再去柴胡地。可一站在柴胡地里,采茹的脑子里却总是宏标,宏标的声音,宏标的影子,甚至宏标身上的汗味。

采茹就喜欢去柴胡地了,不但喜欢去看柴胡,还经常带回一束放桌上用水浸着。采茹端坐桌前凝望蛋黄色的花儿时,感觉宏标会突然地走近,将一朵小伞插上她的鬓角,像俩人在柴胡地干活的时候一样。

饭后给葛根洗了澡,安顿葛根在炕头上睡了,采茹轻手轻脚地把屋子里收拾干净,又去喂了喂兔,也脱鞋上了炕。

后半夜,采茹梦到了丈夫宏标,俩人在金黄色的柴胡地里锄草,宏标和自己一样,有说有笑的,可只一会儿宏标却变成了李众。一会儿却到了门前的街上,不知怎么街上也种满了柴胡,李众的长眼微笑着凑过来要靠近她脖颈的时候,她却一下子醒了。

醒了的采茹看见月光下自己竟然光着半个身子,身边真的躺了一个人,高瘦的个子,亮着眼睛看着自己。采茹吓了一跳。

宏标走了,采茹哭得像从水里捞出来,又悬在大槐树底的半截树杈上控干了水,采茹的身子瘪瘪的,没有了气力。一到天黑,喂饱一岁零两个月的葛根,采茹就抱着他到自己炕上去了。开始几天香芫来劝,香芫说,采茹,宏标是你男人,可也是我身上的肉,不光你亲,不光你疼呐。孩子,天大的难事也会过去,你注意自己的身子啊!采茹听劝,渐渐饭也用心吃了。但每晚躺下,翻来覆去总难入睡。

香芫在东屋炕上叹气,宏标这孩子可怜,采茹这孩子也可怜,最可怜的是葛根这没爹的孩子啊。

冠武也叹气,咱俩也可怜呐,就宏标这一个儿,就葛根这一个孙子呐。

说着叹着,香芫迷迷糊糊的了,冠武推她一把,哎,睡了?我去看看媳子,这孩子,确实真是个可怜……

听不清香芫嘟囔了一句什么,只见她翻了个身,面朝里打起来了呼噜。

一早,香芫做熟饭,把鸡从窝里放出来,大公鸡跳到大槐树低处的枝上,朝阳光丰裕的方向打鸣儿。香芫把烧火掏灰用的耙子使劲地扔过去,这时候了,还打什么鸣儿?!我杀了你这浪货!

大公鸡越过半个天井飞到猪栏边的棚子上,一边还咯咯咯咯止不住腔儿。

掏灰耙被槐树枝挡了一下,弹到地上,耙头和耙柄断为两截。

刚会走路的葛根在黏糊爷爷冠武,冠武把他从膝上扔到头顶,又从头顶圈到手里。葛根乐得嘎嘎的。冠武一边胳肢葛根,一边软声呵斥香芫,你个老太婆,发什么疯啊?

采茹从屋里出来,头发没有用头绳拢起,黑瀑一样垂到薄薄的肩上。她从缸里舀了瓢水,倒进压水井的井头,赌气似的一下一下压着,不一会,水被从井底引了上来,清冽的水流充沛地充满整个龙头,好像以最大的激情和弧度倾抛入桶。

水桶满了,采茹脖子一仰喝了半瓢,采茹把瓢往缸里一扔,撩起桶里的水开始洗脸、洗脖子、洗头发,把衣领子抻下洗奶。

冠武开始还在一旁笑看,后来抱着葛根走过去,采,你这是干什么?水凉……

采茹不做声,一边的香芫拾起掏灰耙子头掷向正发呆的大公鸡。这下公鸡的腿逃无可逃,它一瘸一拐惨叫着逃向鸡窝的方向。

太阳每天从东方升起,趔趄着走过大半边天空,又在西方落下。入了冬,太阳的身子愈加轻斜,天空也显得昏黯,天就冷了。

冠武家的院子,南北向的长,对刚开始走又学着跑的葛根来说,差不多就是一个小小的跑马场。冠武手巧,把三寸长的棒两头削尖,做成木“茧儿”,平放地上,教葛根取一根细长的棒朝其中一尖儿用劲一敲,“茧儿”就蹦得好高飞向老远。

狗和鸡也跟着起哄。狗儿追向半空的“茧儿”,鸡则被吓得咯咯咯咯向一边飞藏,像群小人。

炕上采茹在绣鞋垫,还是为大闺女时娘教的花样儿:“凤凰穿牡丹”。一只绣凤,一只绣凰,牡丹花儿火红,牡丹叶儿水绿。绣着绣着,采茹脑里一会现出宏标,一会闪出冠武,一会却乱七八糟地来了李众。采茹头有些疼,用手揉揉头,眼有些酸,再搓搓眼,还仿佛是在做梦,就咬牙用针扎一下左手,真疼,才知道这并不是梦。

葛根打“茧儿”厌了,就拉起冠武给做的木车,无非一张小方板,两个小木轮,麻绳栓住车首。葛根小手牵了麻绳,小马一样满院撒欢。小车的木轮发出吱嘎吱嘎的音响,狗在后面比他跑得更快。

香芫坐了个蒲团在屋檐下,脚边是纸糊的蝴蝶笸箩,手里一把剪。剪刀下的大红纸多少能看出些花样了,红的屑白的屑扑簌扑簌落上她穿着青裤的膝。

冠武趁葛根跑马的功夫凑到香芫根儿上,打量一眼,嘻笑说,“‘喜鹊登枝’,好。老婆子,你是给我剪的吧?”

香芫面色转黯,“呸!”手腕一抖却把剪了一半的花样儿撕了,团成团,扔到压水井边。井边,一丛柴胡正绿得苍郁。

冠武懊悔自己得意竟至失言。

日子这样过着。半空太阳的身子更加轻斜。这天刚下过雨,采茹带葛根去赶集没回,她爹张合来了,娘也来了。路不好走,老伴的腿脚又不大利索,张合差不多是一路用自行车推着老伴来的。天虽冷清,到了,张合两口浑身却已汗涔涔。

采茹嫁过来后,亲家母只在葛根七日汤米时来过一回。冠武赶着忙着出门接,香芫大半天了从屋里出来,接过亲家母手里的饼干点心扔到了后锅台上。

张合大冠武八岁,头发已花白了大半,冠武脸上却还红汤活水。

冠武搂着张合的胳膊往屋里让,等亲家到炕上盘腿坐下,冠武取了暖水瓶,下了一壶槐米茶。

“兄弟莫忙,”张合要从炕上下来阻拦。

“哥哥甭客气,你尽管和大嫂子坐着,咱多日不见了,喝点茶慢慢拉拉呱啊。”

冠武摆好圆木桌,把茶壶茶碗一并放上,对身后的香芫说,“你去炒两个菜,今晌午咱跟大哥大嫂喝两盅。”

香芫没吭声,却还是听了。采茹娘要下炕帮她,香芫也不阻拦,粗声粗气地,也不知在和谁说,老实儿待那坐住吧,就是来还能来几回!

冠武听了,长了脸,对着香芫低喝,你给我好好干活,别脸不是脸,腚不是腚的!

张合和老伴在炕上坐着,下也不是,坐也不是,正不知怎么着好,葛根跑进来了。葛根早认出了姥爷的大金鹿自行车,葛根欢叫着,姥姥!姥爷!转过头又对采茹,娘,我姥姥姥爷来了!

采茹翘翘唇角,像是笑了笑。采茹近前喊了爹娘,给爹、娘和冠武添了槐米茶,也把香芫的一碗添满。

冠武吩咐采茹去供销社打几斤高密白干。采茹犹豫了一下,看了看炕上坐着的爹娘,转身去打了三斤高密白干。

做完菜后香芫和采茹都上了炕。采茹看看酒,张合和冠武俩才喝了一斤多点,按说他们的酒量都还可以,可俩人脸上都已小有醉意。

张合闺女和亲家母也都过来,就要把藏在肚子里的一句话说出来,张合说,兄弟,兄弟媳妇,我两口子今天来啊……

冠武打断张合的话,说,哥,哥哥,咱今日不谈事,只喝酒。喝酒,啊。

娘坐在爹边儿上眼里亮晶晶的,采茹的眼睛也潮湿了。采茹给香芫和自己分别倒了酒,采茹举起杯,叫了一声爹、娘——

又叫身边的香芫,娘。

采茹又叫一声,爹、娘、娘,今天咱都在,让我跟我爹碰碰杯吧!说着,她把酒杯碰到冠武的杯上,两个酒杯相碰,发出清脆的声响。

采茹泪流满面,冠武的眼睛也潮湿了。

在香芫看来,太阳也是浮浪的女人了,春天一来,脸儿也光鲜了,到了盛夏,简直就风骚得不成样子。

还有太阳底下的人!

这些人还算人吗?香芫心里叫着,她狠劲地问老天爷!

香芫狠劲地走着,把一畦一畦柴胡落在身后。跟了冠武多半辈,这四十几年,把好东西都撂在柴胡地里了。可一年一年,柴胡还那样长。自己身上的好东西,自己年小时候的好看,黑头发,脸腮上的两团红晕,自己光滑的有弹性的身子,都扔到了柴胡地里了吗。刚过门时,冠武一宿要上自己几次还不行,到了这片柴胡地里,还把她抱进地头的机井屋,做夜里没做够的事情。

香芫闭上眼,走着这条像自己的手掌纹一样熟悉的路,闭上眼走也走不错,也不会摔一跤栽倒进路旁的沟。香芫真想有一天真的走错路啊,走错了,再不回冠武那个家,再不回冠武那铺炕,再也不来,这一片柴胡地了。自己所有的好东西,都让这块地吃了吗?也没见这些柴胡比前些年长得有什么两样。难道自己的好东西都随着柴胡跟着火车到很远的地方去了吗?

听说本地密柴胡和别处产的不大一样,同样都是柴胡,密柴胡治病就比较管用。是不是自己所有的好东西,也都贡献给密柴胡了呢?带去给远方生病的人,给了他们他们缺少的或者病了的东西?比如,年轻的日月?

除了我的,村里所有女人男人的好东西也都随着柴胡被火车拉走了吗?冠武的呢,采茹的呢?

香芫越想越多,她的头都大了,香芫掉下泪来。刚才在地头,采茹闪动眉眼,对冠武说,爹,我给你卷根烟。就给冠武卷了一根烟。又说,采茹,我也给你卷根烟。然后就给她自己也卷了一根烟。压根儿没把我这老东西放眼里啊。亏得还隔了好几棵柴胡哩。香芫恨得牙痒痒,她心里堵,可是她什么也没说,她只是皱皱眉,我回去给葛根做饭啊。

这个狐精!香芫这样骂的时候,用手指蘸了唾沫抹一下自己的腮。她清楚着啊,采茹要不是狐精,她和冠武这辈子就什么也没有了。宏标走了已经是事实,不能让葛根也离开他们啊。这是她和冠武亲自商量的事情。所以,这么多年了,半夜醒来,看见身边空了的被窝,她一次也没有去过问冠武的去处,也没有和任何人大呼小叫。

晚间,冠武提回一只土鳖。香芫眉间一跳。冠武差不多每月都提回一只土鳖,她当然知道这是做什么用的。采茹和自己年轻时候一样的毛病,每月一来例假肚子就疼得要命。冠武去城里问了老中医,说是土鳖与柴胡同炖喝汤,就能利经血、止痛经。自己那时候,冠武不必去城里农贸市场买,脱下褂子往村南湾里一跳,就能逮它一只。村里痛经的女人有,家家户户都种柴胡,可再没有谁的男人懂得用这个方子,即便懂得,也没有哪个男人能这样有耐心给自己的女人炖和熬。那时候香芫引以为豪,高兴冠武细心,懂得珍重自己。可是现在,冠武是给采茹去买土鳖的了。自己上了年纪,再也不会用到柴胡土鳖汤了。

把半斤上好的柴胡片放进大盆,淋入温水稀释的鳖血,拌匀,闷润,放锅里微炒,取出,放凉。又将鳖体放锅里煮,焖烂。小心翼翼盛到碗里,端到饭桌上采茹的跟前。冠武月月如是,香芫心如针扎啊。

冠武提着土鳖去了灶屋,香芫看出他的背有些驼了,他虽显年轻,毕竟也是六十多岁的人了。香芫想到自己比他还大两岁,突然感觉小腹有些闷痛,就像,就像要来例假了似的。她去屋里褪下裤子看看,内裤里面很洁净。晚上,冠武在炕上躺了会儿,说,我到西厢。香芫没有作声。葛根稍大后,家里盖了个西厢,让葛根住,有时冠武过去陪他,有时却打着陪葛根的幌子去陪了采茹。葛根高中之后上了大学,都在外地住校,西厢就名存实亡了,所以冠武说去西厢,其实也都是到采茹屋里去了。

香芫的小腹越来越闷越来越痛,她怎么也睡不着了。她一遍一遍地褪下内裤查看。到了半夜,她甚至感觉下身湿湿的了,开灯一看,内裤那里还是干干净净。到傍明天,公鸡打第一遍鸣,香芫似睡非醒,她听见西屋有一些声音,还有一些动静,她猛地坐起来,看着蒙蒙白的窗户一下子想到,宏标走那年的自己,和现在的采茹是一个年纪。她的眼睛一下子发出一种强光,她的身子开始发热发痒,凸起了蚯蚓一样的疙瘩。小腹还是痛,又冷又闷的痛,她感觉下身非常的湿了。她再次褪下内裤,不用灯光也看得清,那里有条蚯蚓形状的血迹。她把手指探进自己的体内,越探越深,她感觉自己捉到了一条很大的蚯蚓,不,不止一条。那些蚯蚓在她几近干涸了的体内蠕动着,喷突出汹涌的血。

早晨冠武过来,看见香芫满头大汗,瘦骨如柴,脸上失了血色。她一阵阵发烧,又一阵阵感到寒冷;她醒来的时候也像在睡着,眼睛看不清什么,脑子也不明白什么。冠武从没听说过这样可怕的病,又到城里找老中医求了个方子,抓回一些青果青皮什么的草药,又到地里采了柴胡,每顿煎煮了喂给香芫。

不觉到了春天,地里的柴胡泛绿开始生长,香芫的眼睛又开始明亮了,神志也清醒了。这时候她发现家里不见了采茹,冠武也好像老了很多。

到了夜晚,冠武老老实实待在香芫的被窝,把香芫的一双脚搂在怀里。他们若干年前就这样分头睡了。但是这时香芫发现了这样睡的好处,香芫也把冠武的双脚搂在怀里。冠武的脚到了她怀里,动了动,就非常老实了。一点不像年轻的时候,那时他那么爱动。他毕竟老了啊,香芫的眼眶湿了。冠武把香芫的脚尖攥在手里,像攥着两个尖瘦的菱角。

又过几日,香芫问冠武,采茹呢?冠武说,到李众家了。香芫说,李众媳妇呢?冠武说,李众媳妇这几个月和你一个毛病,也发烧,没治过来。

那天,采茹和冠武在地里干活,采茹早走了一会儿。早走了一会的采茹在路上遇见了李众。没有了媳妇的李众看起来像没有了娘的孩子,采茹在心里想。

采茹这样想着,看了李众一眼。李众恰好要回头和采茹打招呼,除此之外,李众也没有想到还要说些别的什么。但是李众还没有开口,就看见了采茹此时的眼神,李众发现里面有一些深邃的东西,李众好像听见采茹在说,唉,李众。采茹好像还说,你看你李众,媳妇没了吧,你总是这样,什么也不在乎。李众这样想着,果然看到了采茹眸子里亮晶晶的东西。李众抓住采茹的胳膊,把她一下子搂进怀里。

采茹没想到李众突然会这么做,她想挣脱李众的怀抱,可是无济于事,李众把她抱得紧紧的,而且有力地吮住了她的嘴。采茹不能说话,甚至眼睛也没法再看到别的什么了似的,她只能看到李众的双眼,那双长长的明亮的眼睛此时忘情地闭着,她看不到里面的波澜。

采茹感觉有风很有力地从身后吹来,她的后背有些冷,但她的被李众抱着的前胸又有说不出的温暖。采茹禁不住流泪了。她看见李众的脸上也满是泪水。

采茹终于摆脱了李众的怀抱,也发现冠武已经站在身边了,冠武的目光可怕地盯着李众。李众看看冠武,湿润的厚厚的嘴唇微微翘着,流露出一丝嘲讽的微笑。李众说,张采茹,咱们走。采茹就跟在李众后面走了。留下冠武一个人在风里站着。

夜里冠武再去西屋,发现门从里面关了。虽然东炕上香芫和死了差不多,冠武也没有勇气叫门。冠武一下子觉得自己真的是老了,他颓然回到东屋,看着躺在炕上的香芫苍白的脸,突然从那些皱纹里找到了香芫年轻时候的模样。冠武煎煮汤药更加用心了,火候,剂量,凉热,都把握得非常严格。冠武让香芫倚了自己的胸膛,一勺一勺,像喂养嗷嗷待哺的婴孩。

春天是蛰起动躁的季节,不仅自然界的万物,还有,人类的欲望。

这年春天村里换了支书,村里换支书的原因是县里新换了一个干部。新官上任三把火,其中一把烧到了村里千亩柴胡上。县里下令把村里的柴胡全部铲除,理由是要开发一家小砖窑厂。

这把野火势不可挡。真正的犂铲野火还没来到,种植柴胡的村民一向平静的内心已经被烧灼到了。香芫是其中的一个,冠武是其中的一个,采茹也是其中的一个。

大铲车开始成片成片地摧毁柴胡的时候,采茹突然回来了。回来的采茹和香芫一起,义无反顾地躺在了柴胡地里。

采茹披散着头发,采茹的头发长长的,黑的很多,像黑色的火焰,或,黑的血。

香芫披散着头发,香芫的头发也很长,香芫的头发白的居多,像白色的火焰,或者,白的血。

大铲车没长眼睛,大铲车在柴胡地里来来回回,威风八面。倒掉的柴胡的秸秆七零八落、惨不忍睹、横七竖八、壮怀激烈。

大铲车终于开到冠武的地里。大铲车翻滚着柴胡的金黄色的波浪毫不畏惧地来了。来到躺着的采茹和香芫的跟前。

冠武急了,他张开双臂去拦迎面而来的大铲车。大铲车真的没长眼睛,冠武倒在了柴胡地里。

躺着的香芫和采茹疯了似地扑上去。大铲车终于停了。

远处的铲车也停了。上千亩柴胡地里一片寂静,甚至,空中一时也没有了麻雀扇动翅膀的声音。

冠武送葬那天,披麻戴孝的队伍里,香芫没有哭。从北京的大学赶回的葛根也没有哭。只有采茹,哭声嘹亮。

葛根还在外地,他一直读到了医学博士。采茹还住自己屋,与香芫还是一屋相隔。多年以来,婆媳俩就是这样的格局。没有了冠武,昔日的隔隔捻捻逐渐消遁,俩人几乎如同母女了。李众有时来找采茹,采茹大大方方地请他喝茶,和他拉呱。采茹客客气气的,让李众觉得她就像自己的妹妹。抑或,隔了那么远的岁月,密了皱纹白了头发的采茹给他的感觉又和早年一个样子了。从某种意义上说,她又变成年轻时候的采茹了。

香芫的血压高了起来,一边的胳膊和腿也不听使唤了。香芫终于躺在了炕上。采茹给香芫端屎端尿,擦洗身子,真的很像亲生的闺女。采茹终于把香芫侍候走了,采茹请了邻村最排场的吹手(唢呐手)给香芫送葬。

采茹没有叫回葛根,现时的葛根正在国外。

一个月后,葛根接到村里的电话,赶回家时,家里空落落的。邻家大婶告诉他,他的母亲采茹跳进了村东柴胡地里的机井。

葛根徘徊在空荡荡的柴胡地,那里早已不见了柴胡。现在那里正是一片建筑工地,不,是一片废墟。但是奇怪的是,当年浇灌柴胡的机井依然还在。

葛根还记得小时候这里绵延上千亩的柴胡,春天,一眼望不到头的碧绿;夏天,绿海之上泛着蛋黄色的浪花,小伞一样的花朵随风摇曳。葛根想起自己的母亲采茹,想起自己看见或者听说的母亲的一生,他泪流满面。自己的母亲,采茹。茹,茹草,即是柴胡了,葛根记起《本草纲目》里载:

茈胡(柴胡),亦名地薰、芸蒿、山菜、茹草。(根)苦,平,无毒。主治伤寒余热、小儿骨热、虚劳发热、湿热黄疸、眼睛昏暗、积热下痢。

《本草刚目》还载,“茈胡生山中,嫩则可茹,老则采而为柴,故苗有芸蒿、山菜、茹草之名。”

风吹拂着葛根的头脸,还是那个温度,可是已经没有了记忆中柴胡那种青涩微苦的味道,葛根突然觉得自己非常想念柴胡,葛根知道,自己的家乡高密曾铺天盖地广泛种植的的柴胡,药效比别处产的都好,是非常稀有而珍贵的密柴胡。

但是现在,已经相当鲜见了。

兆普接过文宜递来的钞票,用他布满硬茧的手紧攥着,好像这匝钞票能够长出翅膀,趁他不注意的时候会突然从指缝里飞走似的。

前天这个时候,文宜把小玉从高速路上拉回,怯怯地望着闻讯赶来的兆普的脸,嘴里连声叫着,叔、叔、叔,当时就把三千块钱塞给了兆普。

兆普看看手里的三千块钱,看看再不会活过来的小玉,感觉像在梦里一样,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兆普攥着这匝子钱,到大杏树底蹲下,很有节奏很有力度地捻点每一张钞票,一边往手指上吐唾沫,一边“一、二、三、四”地数,一直数到第两百张。

边上有冷眼看着的,觉得牙根儿奇痒,这个兆普!

一枚戒指在兆普左手无名指上闪着惨白的光泽。那是走村串户的匠人用镍币打造的。很明显,兆普的这枚戒指,用的不是五毛的硬币,而是一毛的硬币。

兆普的两手夸张地擎在胸前,坦白无挡地亮在众人面前,好像在炫耀这匝子粉红色的钞票,又好像在炫耀他的戒指。

不过是枚普通的戒指,村里五十岁以上的女人很多戴的。即便五十岁以上的老女人,稍有点讲究的也不会戴这种粗制滥造的假货,即使儿女不给买,自己省吃俭用攒下的狠狠心拿出那么一点,也可以买个24K的金戒指。

兆普平常雕刻馒头卡子的时候也戴着这个戒指!要不人们可能不怎么注意,但那次兆普雕花走刀的事偏偏有人看见了。

给“涵德”馒头铺雕刻结婚专用的大号“囍”卡子那次,兆普正要在最后一个“口”字的末笔,落一刀有韵致的小凹,一闪念,小刀竟走到了自己的左手上。也怪了,刀子正落在无名指戴着的戒指上。因为力道足,戒指上留下一道很深的划痕,兆普的手却没怎么受伤,只破了点皮,像不小心被蹭了一下似的。

人们并不知道,这不是枚普通的镍币戒指。这是兆普的孙子小杭用自己的零花钱给妈妈文梅买的生日礼物。文梅当时高兴了一阵儿,毕竟不是值钱的东西,干活时摘下来随手一放就忘记了。兆普见了觉得这是孩子的一片心,就戴自己手上了,没想到这枚戒指还救了他的手指。

之后兆普更爱惜这枚戒指,还匠心独具地用小刀将戒指上的划痕雕琢修饰了一番,使之变成一条活灵活现的小鱼儿,兆普雕刻馒头卡子的时候,木屑纷落,小鱼儿像在泥沙荡起的活水里欢快地游泳。

这当儿兆普慢条斯理点钱的样子还是让人们心存芥蒂。小玉的黑白照片被镶在一个精致的小盒子上,摆在正堂向着来往的所有人微笑,小杭裹着长长的孝布跪在那里,一边用树枝拨拉火盆里的纸灰,一边往盆里添着纸钱,一边哭着“爸,爸爸——”。这个时候他邱兆普还在凝神点钱!这好像也不是因为他戴不戴戒指、村里的大老爷们戴没戴过戒指的问题。

其实兆普叔有一双多么灵巧的手啊。文宜心想,无论多么坚硬结实的木料,不论雕、凿、镂、刻,那么锋利的凿子刀子在他的手里都一样飞龙走蛇。每一凿每一刀落下去,无不拿捏得恰到好处,不深不浅,不粗不细,不偏不倚。

文宜清楚地看到了兆普叔眼角的潮湿,也看到了兆普叔脸上罕有的凛冽。但他什么也没说,转身默默走开了。

文梅答应这辈子不离邱家,早晚把小杭抚养成人。文梅恳求兆普,小玉的丧事操办、五七坟、百日坟,所有亲朋好友的饭食酒事,让哥哥文宜全部承担,另外文宜只付兆普小玉下半生应交的养老费两万元。

文梅嫁到邱家十几年一直没有生育,和小玉从民政上领养的男孩小杭,当年抱回家的时候才不足满月,现在都十岁了。小玉和文梅原来都是建筑工人,有了小杭文梅才专门在家照料孩子。小杭大了一些,文梅又找了个缝纫的活儿,既赚点生活费,又不耽搁接送小杭上学下学。小玉一直在工地上摸爬滚打,从小工伙计熬到大工师傅。文宜做销售运输铝材的生意后,小玉就跟了文宜,虽说跑这跑那比较辛苦,总归比建筑工人风餐露宿日晒风吹要好得多。文宜脑筋活,生意广,水涨船高,小玉赚的钱相对也就多。

文宜的生意小玉操心不小,就说运送铝材吧,远点的地方俩人同去,近处的,小玉一个人去跑去送。可是几天之前,小玉去沂南运送铝材,回家路上为躲一辆农用三轮,不幸坠入了路边壕沟。文梅和小玉虽然恩爱夫妻,人死毕竟不能复生,活着的人还得好好活着,就恳求公公照顾一下她的亲哥……

兆普只有一个答应。兆普和死去多年的老伴就小玉这一根独苗,兆普所有的心思都用在小玉身上了,小玉悲兆普悲,小玉喜兆普喜,可是现在,小玉去了,兆普难道也要跟着去了吗?

兆普的确动过这个心思,兆普真的想随小玉一起去了。但是,兆普的爷爷只兆普爸爸一根独苗,兆普的爸爸只兆普一个儿子,要“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啊。虽然,兆普自己六十多岁的老头子了,也算不上什么青山,也不知道该怎么去生柴拾柴了。

兆普一直还有个心病,那就是忧愁自己的木刻手艺没有传人。本想传授给小玉,可小玉和大多数年轻人一样,喜欢外面的花花世界。

这小玉,如果你当初听爸爸的话,老老实实雕刻馒头卡子,也许根本就不会出这样的事了。兆普想起小玉六七岁时候,那时老伴还在,小玉天天倚靠着兆普的膝头,看兆普手中随木屑的纷落,一个小蝉一个小猴或是别的什么花样魔法一样在卡子底部变了出来。

小玉倚靠着自己的膝,兆普不是很方便雕刻,但他愿意小玉这样倚靠着自己。

每年七月初七,老伴和面,用自己雕刻的模子磕出小蝉,小猴,还有若干若干的花样儿。用红苋菜汁和面做红色的巧果,用鸡蛋和面做黄色的巧果,用菠菜汁和面做绿色的巧果。加上糖,抹上油,放锅里一烙,熟了后的巧果五颜六色,煞是好看。这个小玉,俩人逗他让他选择的时候,他是红的绿的黄的没有一样不喜欢,老伴只好用线串成一串,挂在他的小脖颈上……

但是长大了,小玉就有些厌弃他爹的手艺了,说什么“现在都什么年代了,还用手工雕刻?人家都用机器刻了,花样还多,而且漂亮。”

兆普哼一声,机器刻模有什么好?一刻一大批,那些模子不过是变了形的木头!手工刻模模子上有艺人的血汗,有体温,有艺人热切的凝神注目。钢钢铁铁的机器刻模,会有什么?

兆普心里把自己的手艺称为“艺术”。“艺术”这个词儿,他是近年刚学会的。去地区参加手工艺品展销会的时候,人家就称他们的手艺叫做“艺术”。当时,他的“艺术”还被拍成照片,编入了书本,听说赠送给好多国家的外国人看了呢。但是那次兆普也发现,会他这样手艺的全地区好像只有八九个人,而且全都是六七十岁的老人了。这让兆普很忧虑,他挨个儿问了问,他们中还没有谁已经把这手艺传给了一个更年轻的人。

每次赶集,四乡八里无论哪个集,卖馒头卡模的只他兆普一个。他取个马扎坐着,面前不大不小的一个摊。几十年前的摊子有多大,现如今的摊子还是那么大。脚边一个小木箱,里头光雕刻打磨的工具就有几十种。木箱是上等梨木,原先锯割的刺儿渣变得凹滑了,梨木的本色早变得黯淡了,古旧了,纹理却愈加明晰起来。像一个饱经沧桑的老人,精气神不仅毫不走样儿,一把老骨头似乎还更硬了……

周围甚至更远的村里,几乎所有妇女家里都珍藏着他刻的馒头卡模。这个一点不奇怪,“民以食为天”嘛。但是这么多人收藏的几乎只是他一个人刻的馒头卡子,这让兆普有优越感,又有一种孤独的伤感。

小玉说走就走了,没有任何预兆的,兆普一下子觉得孤零零的了,这份“孤独感”更强烈了。

兆普攥着这两万块钱,送小玉去北岭他娘那里。又攥着这两万块钱,从北岭走到西岭,从西岭走到东坡,从东坡走到南河。小玉是终究回不来了的,小玉快四十的人了,却没儿没女,赤条条来,赤条条走,什么也没有留下。这两万块钱,就是小玉活过的证据了,兆普看着波光粼粼的河面,心想,我如果把这钱扔到河里,小玉就能回来,我马上就扔下去。如果两万块钱换不回小玉的命,那么,我就跳下去。两万块钱怎么能换回小玉的命呢?小玉的命是多少钱也买不到的……小玉,小玉,是真的再也回不来了。

小杭不是小玉亲生,兆普却见他越长越像小玉了。兆普欢喜得很,每天他抢着帮文梅接送小杭。

一年之后,文梅娘家的人来找兆普,说文梅还很年轻,不行,就给她介绍个人吧,当然了,结婚不离邱家。兆普自然理解,文梅也就嫁了。

男人姓单,两年前老婆患病去世,平常赶集卖点针头线脑,个子不高,样子有点严肃,看起来似乎比小玉清朗一些。

一到周末,单和文梅就带着小杭来兆普家里吃饭,提着大包小包,里面装的都是肉啦,菜啊什么的。大多时候包水饺。文梅说爸爸一个人吃饭包顿水饺还不够费事的,就由我们来包好了。

兆普发现,单做饭包饺子的时候还很在行,文梅差不多只是当下手。这在小玉在的时候实在是不可思议的事情,小玉个性疏朗,只有文梅伺候他的份儿。兆普就更加思念小玉,如果来家里吃饭的这三个人,其中一个是小玉多好!

但兆普依旧欢喜现在的好,他有心给文梅和单一些独立的空间、两人的世界。加上因思念小玉,兆普对小杭更是亲爱有加,每周六兆普都提出要留小杭在自己家里住上一宿。

文梅更多的是体谅到公公的年迈无依,就是兆普不提,文梅也总是主动让小杭在周末陪伴爷爷。

小杭由爷爷带大,自然真正赤子一样地亲近爷爷,也喜欢,并习惯了每周来陪伴兆普。

小杭打小总看见兆普坐在炕头雕刻卡模。小杭趴在炕上写作业的时候,兆普就在一边雕刻卡模。小杭是个聪明的孩子,小杭说,咦?爷爷,你现在怎么只刻这一种呢?

兆普摸着小杭的头,说,这是莲子模子,小杭你看好看不?

小杭说,好看,好看。

自小玉走后,兆普真的就只刻这一种花样,“莲子模子”。兆普停下手里的刀,出了会神,在心里说道,莲子,怜子啊。

小杭作业也不写了,把炕头的小木箱搬过来,又问,爷爷,这里面的花样儿这么多啊,都这么好看,你怎么就只刻这一种呢?

木箱里面有个早年大队会计用过的大号账本,里面夹着不少刻模的花样儿,都是学徒时自己的师傅给的。年岁多了,有些已不甚完整。这些花样儿小杭从小不知道已经看过多少次,但每次小杭都看得饶有兴趣。

小杭一张一张地翻看,兆普一张一张地指点着给他讲。

你看哪,小杭,这麒麟、凤、龟、龙,谓之“四灵”,象征富贵安闲。这些啊,金鱼、元宝、家兔、并蒂莲、芙蓉、灯笼、小猴、蟠桃……小杭啊,不管吃的,用的,只要人们看得见的,都可以当做花样儿,还有人们没见过的,比方说这个龙吧,也能做成花样儿。反正,只要是人们喜欢就成。

小杭小手轻轻抚摸着这些花样儿爱不释手。

小杭啊,好的卡子一百年也不走样儿!不光梨木枣木这些果树木,连石头也可以用来雕刻呢。清朝和民国时候,在山东掖县,也就是现在的莱州附近,很多人都用滑石刻的卡子。我师傅就有这样的卡子……

小杭的眼睛一直亮晶晶的,听爷爷讲起自己的师傅,他心里想,爷爷的师傅,该是多大年龄的一位老爷爷啊?

兆普一看小杭的眼神,就明白了。他笑笑说,我师傅啊,是一位特别高大的汉子,面庞黝黑粗犷,一双手的指头却灵巧修长。他老家烟台,在集上叫卖的时候,用的是他们的方言土语。

“莲、子、模、子、来——”兆普顺口就学了。

小杭一乐,也张嘴儿跟着吆喝开了,“莲、子、模、子、来——”

兆普笑笑,整个集市上就我师傅一个外乡人,他的声音虽然不高,但淳然浑厚,加上撇腔拿调,特别惹人注目。我小时候啊,差不多跟你这么大,也爱听师傅的叫卖声,也和你一样,动不动就跟着师傅学样儿……

“莲、子、模、子、来——”兆普提着嗓子假装童音。

兆普的眼睛笑意盈盈地望着小杭,我师傅一集下来,赚了钱,还能买几斤白面,用自己刻的莲子卡模做几个白面饽饽。那时候人吃都吃不太饱,小杭,你知道莲子模样的白面饽饽有多香甜有多好吃么?

小杭就笑,小杭的神情充满向往,好像马上就有口水流出来似的。小杭出神地倚靠在兆普的膝头上,看兆普一刀一刀雕刻着莲子模子,和小玉小时候一模一样。

兆普又走了神,眼睛有些发烫,吩咐小杭快写作业,又舍不得小杭离开自己的膝头。

小杭离开兆普,把那夹着花样儿的账本打开,又看了看,才小心地合上,规规矩矩放回小木箱原先的地方。

突然,他从木箱里取出一个白色的包得完好的手绢,小杭问道,爷爷,这里面包着的,也是花样儿吗?

兆普脸色大变,他一把把手绢包儿夺了过来,声音大得有点吓人,兆普说,不是,不是花样儿!小杭你别动啊!

兆普慌了神,这手绢里面包着的,不是别的,正是小玉拿命换来的两万三千块钱!

多少个黑夜,兆普起床点灯,用发颤的手从梨木小箱子里取出这白色的手绢包,缓缓地,一层层打开,两万加三千,一共二百三十张,兆普一张一张地数。

每次数完,兆普就捡起他下好的梨木料子,画样儿,拉弧,雕花,修饰……

兆普刻就只刻“莲子模子”。

兆普现在才明白,当年师傅叫卖时为什么只喊“莲子模子”,而不喊“饽饽模子”或者“馒头卡子”什么的。当时就知道师傅小时候是个孤儿,师傅的娘生他的时候难产死了。“莲子”,其实是“怜子”。这是师傅对自己身世的微妙怜惜,也是对自己从未见过面的娘的深切怀念。

兆普一直不动用这白手绢里的钱。自己居住的是多年前的老房子了,石灰墙面已灰烟氤氲,看不大出本来面目了。桌子、衣柜也都是老伴结婚时的彩礼。炕头的梨木箱是自己大婚之时,师傅精心雕刻了“观音送子”在上面的。如今,尽管观音形容依旧,莲子硕果仍然,只是老伴已经早不在人世,与老伴共同的生命结晶小玉也已不在人世。人老了都会怀旧,何况如此沧海桑田。兆普更不想收拾房子了,他只愿在岁月的深处缅怀自己的前半生。

多年不孕的文梅竟有了身孕。真是天大的喜事,转而兆普又心生酸楚,看来小玉,这辈子注定该是这么个命运的。

转眼文梅生了个男孩。送汤米那天,兆普、文梅、单,三家的亲友都来了,兆普在一大帮子人的热闹里又一次感觉到深深的孤独,他不由看似无意地去找小玉的供牌。

没有找到。他借故离开了。他不想回家,又跟那一天一样,围绕着村庄转了一大圈,从西岭到北岭,从东坡到南河。兆普傍黑回到家的时候注意到自己老屋旁边的场院。所谓的场院,其实已经是菜园。现在村庄里的街和路都修建成了水泥路面,打麦子晒粮食不再用得到场院了。

兆普突然有了在这里盖几间新房子的想法。

三间大屋很快落成。起屋那天,兆普买了五千头的“大地红”爆竹在高高的屋梁上点燃。随着噼噼啪啪震耳欲聋的爆竹声响,嫣红的纸屑大雪花一样从半空纷扬飘落,多像天女撒花。兆普的心里有难抑的激情荡漾,小玉啊小玉,爹给你盖房子了!

很快,兆普在最东一间打上了土炕,添置了被褥,把从文梅那里找来小玉的几件衣物放在那里。兆普带着小杭住在西屋。文梅生了儿子之后,兆普就商量着把小杭接过来住了。

兆普把必要的家具搬过来,尤其那个放着雕模花样儿的梨木小箱子。

这一天,城管和村委的人一起拿着卷尺在村里走来走去。兆普住在村西头,他新盖的房屋南北着一趟,也就是各家场院的位置被撒了一些用作记号的白灰。

原来市公安局要在这里盖宿舍楼,本村南面有河,那些城里的人,看中了这里的好风水,好空气。近年类似的事情却不罕见,尤其城郊的几个村,大片土地被征,农民虽得了不小的一笔赔偿,但祖祖辈辈与土地鱼水交乳的关系使他们隐隐心痛。

兆普也不例外。兆普想起自己的爹,自己的爷爷。这三间房屋所在的场院,是祖上传下来的老地皮了。

又过几天,村干部给兆普送来合同让兆普签字。白纸黑字,密密麻麻好几张。

村干部说,老邱叔,你的三间房依法赔偿二十九万八千七百五十八元九。你好好看看,有什么问题尽管提。

兆普说,我没有什么问题可提,我就是舍不得我这块地。

村干部微笑了一下。

兆普瞪了他一眼,照你这么说,这地就算永久没有了,是不?

村干部说,叔,不是我说。这合同一签,法律上规定这地就不是咱村的了,更不是属于哪个个人的了。

兆普声调高了起来,他怎么到咱村盖楼?他怎么不到他娘村里选地?这不是日本鬼儿来头吗?把那份合同扔到地上。

这时小杭背着书包一蹦一跳地回来,嘴里叫着,爷爷,爷爷,你看,你看。

兆普赶忙看过去,问,什么事啊,小杭?

小杭把书包撂到地上,手里不知从哪里多了把木枪,枪头和枪把子上还都刻了一些图案。

兆普心里一动,仔细瞧去,原来枪头上刻着的是一个小青蛙,枪把子上刻着一只鳄鱼的脑袋。小杭喜欢海洋生物,兆普知道。

在枪把子的边缘,兆普还发现了非常清晰的一行字:“邱小杭”。

那个“邱”字特别大,右边的耳朵旁,有些夸张,有些像弥勒佛的大耳朵。

兆普要流出泪来,他抱过小杭,问,小杭,是你刻的吧?

小杭点点头。

兆普说,小杭你刻得真好。有时间爷爷教你刻饽饽卡子吧?

小杭喜出望外的样子,小杭大声地说,好啊,爷爷,我早就想学了啊!我的几个同学知道您会刻卡子,也都想跟您学呢。

小杭看到了兆普扔到地上的合同,一下子从爷爷脖颈上溜了下来,捡起来递给兆普,爷爷,这是什么?

兆普没有说话,表情异常凝重地说,这是地,是咱爷俩的土地!

说着,他拍打一下合同上若有似无的灰尘,把它用白色手绢包了,小心翼翼地放进炕头的梨木小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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