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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犁回归(二)

陈永新

转眼，年春节光临。黄河上下，神州大地，张灯结彩，鞭炮脆响。各省、府、县七品以上朝官几乎都重复着一件熟悉的旧事：拜年。东家出西家进，笑意满满，这是去给上司或同僚拜年；厅堂洁净，端杯茗茶，这是在等同事或下属登门贺岁。拜年顺，当年诸事顺；拜年兴，当年阖家兴。管衙民间广泛弥漫这种希冀、憧憬。

陕甘总督左宗棠节前回了一趟湖南湘阴老家，与妻儿促膝数日，腊月二十八已赶回甘肃。麾下近十万楚湘将士别妻抛子在新疆、陕甘枕戈待旦、戍边垦田，三军主帅焉能春节蜗居小家，自觅庭院融融。

年春节这天，陕甘总督左宗棠这位朝廷一品大员竟奇怪地携侍妾章丽，身披梅朵似雪花，前往冷僻的皋兰牧区“旅游”，给“种羊”拜年。

侍妾章丽，一位知书达理举止端庄的汉中姑娘。未嫁左宗棠前，系慈禧老佛爷贴身丫鬟，芳龄17岁，其父系西安知府。

年12月17日，左宗棠统辖的西征军收复南疆重镇和田，至此新疆除被沙俄军侵占的伊犁外，全部收复。

年3月。清廷加恩陕甘总督左宗棠由一等伯晋为二等侯。7月，左宗棠奔赴紫禁城向两宫皇太后谢恩，慈禧皇太后见左宗棠面容憔悴依然神情坚毅，顿生惜将爱才之心：宗棠老臣啊，仅用一年半时间，从阿古柏手中夺回新疆，朝野惊喜。在世界列强前，大长我大清国颜面。从巴黎传来的消息说，“平时欧洲轻料中国，谓中国人不能用兵，今观中国（左宗棠）之恢复回部，足令吾欧人一清醒也。”我朝文武都如左季高忠贞为国，睿智勇武，庙堂高枕无忧耶！

西太后当即决定将自己最最称心的贴身丫鬟，芳龄17岁的章丽御赏67岁的左宗棠为妾，随左帅远征，昼食夜寝服侍老帅左宗棠。

日近正午，左宗棠夫妇步入第五处由榆木、梭梭柳搭建之羊圈。年，左宗棠平息陕甘回民起义后，易地安置回民及逃荒百姓，是左宗棠保陕甘长久和平，使陕甘成为收复新疆稳固大后方的关键举措。屯田（军屯），种树，修渠、修建砂田，植桑、重视畜牧业，一系列配套措随之展开。年，左宗棠从自己的养廉银中拨出两白银，购买蒙古呼伦贝尔种羊近千只，发给皋兰等地牧民，在河西地区大规模推广养羊优惠政策，并要求三年内牧民还返向政府借贷的本金。

府县衙门行事，欺上瞒下盛行，优惠养羊之策是否落实，左宗棠心中无底，故在“养羊三年期”届满，踏雪来到牧民家造访。

看来皋兰县令倒是个眼眉瞧下有为之官。左宗棠一遍遍极耐心的手持一根柳木小棍，轻点棚圈内的大尾巴黑头绵羊。大羊13只，小羊26只，不错，真不错呀！左宗棠脸上极难得的浮现出一抹童真般的笑波儿。

章丽怀抱一只卷毛黑羊羔，像怀抱满月熟睡的婴儿，她移步轻轻手抚盈盈口吐细语甜醉其中。

这时，紧挨羊圈的土坯房柴门洞开，一位头戴白布帽的中年壮汉弓腰步出。他双手平端木质托盘，盘中两盏复盖小瓷碗。他缓缓步至左中堂身前，“扑通”一声双膝跪地，地上溅起一层绒绒的雪花儿。

“青天大老爷，您是饿(我)马家的救命大恩人呐！老爷送给饿(我)们的两只大公羊，是我们一家九口的福源。饿(我)穷无以回报，敬请喝一盏饿们回民待客的盖碗儿茶。饿祝青天大老爷福寿安康，长命百岁！”壮汉将托盘高举过头。

“快快请起，我喝，我喝。”左宗棠双手扶起壮汉，他一手托盖碗，一手轻启碗盖。顿时，红枣，枸杞，冰糖，新茶的混合性清香，扑鼻飘逸。“好茶，好茶，老夫想讨要三碗。”布衣总督环视茫茫雪原，朗声畅笑:“昔有武松三碗不过景阳冈，今有宗棠三碗已见皋兰新啰！”

崇厚专使在风景优美的圣彼得堡的日子，过得似乎有些纠结。

天天高官拜竭，夜夜灯红酒绿，时时美女陪侍，好不风光好不惬意啰！然而专使大人毕竟不是乐不思蜀的刘后主。他颇清醒自己的使命；伊犁回归大清早一日解决，他方能早一日返归紫禁城复命，方能早一日回到那如鱼得水的盛京发号施令。来彼得堡半年多啰，每每向沙俄方提出谈判，俄方总以这样那样主观客观的措辞婉拒，搅弄的崇厚大人发火不是，不发火也不是；天天好酒好肉好景好女人款待于你，你能拿冰霜之脸去对人家的笑脸吗？

年的秋天来了，窗外那一排碗口粗的梧桐树由青枝绿叶已变作满身金黄，继而一两片，三五片的黄叶悠然飘落。随着黄叶飘落，崇厚专使那颗焦灼的心脏也在沉落，他的应对底线已破，他决定采取“软”的方式表达自己急切的心绪：

不吃早餐，不外出观景，婉推所有应酬，无端给服务美女发火甚至摔碟子打碗。

这种“软”抗议似乎起了作用。9月上旬的一天，布策公使前来拜访并通知:专使大人如方便，十日后上午九时在外交部议事厅举行伊犁问题的沙俄、大清两国第一轮正式会谈。崇厚当即鼓掌，笑声朗朗。

十日后中俄双方谈判的电文飞到了北京紫禁城，飞到军机处案桌，飞到两宫皇太后手掌心。两宫皇太后意见(懿旨)高度一致：季高三条发崇厚。

这三条是左宗棠关于沙俄交割伊犁三点建议，这既是左宗棠建议中俄谈判的底线，也是代理总理衙门的朝廷底线。

一、交回伊犁这事我们占理，应该理直气壮不要畏首畏尾。

二、外国侵略中国的共同点是通商，但沙俄最大的不同是对领土也非常感兴趣。因此，谈判一定要在边界、商务上有自己的底线。在边界的底线是，以年(同治三年)的边界为底线，以前的领土界限可以作为两国的缓冲地带；商务则以嘉峪关为界，不可让步太多。

三、过底线必以军事相待。

不言而喻，这是大清国敦促沙俄政府交割伊犁的基本方略。

清廷非常清楚沙俄在通商、分界、赔偿方面的利益需求，总理衙门指示崇厚:

“未可因急于索还伊犁，转贻后患。”几次三番要求崇厚坚守谈判底线。为防止崇厚自作主张，总理衙门还要求他“有各事均侯批准，再行举办。”

以上诸款均防患于未然。深知崇厚秉性风格，先打国家政治预防针。

十日后上午九时，崇厚专使在沙俄外交部议事大厅正襟危坐，左侧秘书右侧俄语翻译，身后一面金红色大清国龙旗。对侧是以沙俄陆军大臣米留金为首的，前往火车站欢迎崇厚的悉数沙俄高官。他们身后是一面蓝红色沙俄国熊旗。

互致问候，简短寒叙，直奔谈判主题。

沙俄首席谈判代表，鼻梁上架一副金丝镜的米留金清清嗓子，用沙哑的声音说:“本着沙俄，大清世代友好的基本原则，我方草拟了一份《交收伊犁条约》，敬请专使大人过目。”他习惯地用食、中指推一下鼻梁上的镜架，示意服务人员将一册装饰精致，一页俄文一页中文的谈判条约呈崇厚案前。

崇厚埋首细细品读。心中霎时似投进一块巨石，浪花激溅：伊犁交割谈判困难，事先是有准备，没曾想如此困难。这帮贪婪、伪善的俄国佬，要地盘、要贸易、要巨额白银，穷疯了吗？狮子大张口什么都要。

崇厚放下条约草本，缓缓抬起头微笑着说了一句让对方一时琢磨不透的话:“我等的身份均为大国高官，似乎不是你买我卖的皮货商吧！”

俄方众官相互对视语塞。室内气氛顿时紧张似绷紧的琴弦。在尴尬的笑声中，首轮谈判草草收场。

索赔万卢布。伊犁河南之特克斯河流域不还。通商贸易自新疆开通至西安再通至汉口。哼哼，白日做梦。崇厚背负双臂在宽敞的卧房厚地毯上来回踱步，喃喃自语。

第二轮谈判，沙俄方同意代守伊犁费，卢布降为万，特克斯河流域仍归沙俄国。

第三轮谈判，沙俄方仅同意代守伊犁费，卢布再减少30万，其余条款皆一字不变。

这种公羊拉羊屎豆的谈判不行。崇厚专使决定变被动为主动，第三轮谈判后的当晚，他将秘书招进会客厅，他口述秘书提笔，起草了一份大清版的《收交伊犁条约》，将在第四轮谈判亮出。这是一份捍卫大清国主权、领土安全、商易利益，且彰显泱泱大国气势的文本。后续谈判，崇厚若坚持这个文本，并最终争取双方代表签字，崇厚或许将以民族英雄、国家功臣的身份载于大清国史册，后人颂扬。可惜可怜可悲可恨呀！一本不甚醒目、厚阔的生活影集，使崇厚鬼差神遣步入卖国贼、人民公敌的阵营，成为华夏民族的千古罪人------

崇厚再次审阅了自己一口气叙述的《收交伊犁条约》，顿觉神清气爽，通体舒畅。他利索的将文本放入黑色公文包，在洗漱间痛痛快快的冲了热水澡，一杯牛奶进胃，上床准备睡觉。

“当、当、当，”柔和亲切的三声敲门。

崇厚闭眼没做出回应。

“当、当、当，”响亮热烈的三声敲门。

崇厚系上红色灯芯绒睡衣开门。

手托黑貂皮帽，红黄色髭须修建得十分整齐的布策公使，谦恭的出现在客厅门洞。他幽灵似闪身进屋，掩上房门低声道:“打搅专使大人休息了，还请大人原谅。”

“公使大人此时造访，何事？”崇厚声音冰冷。

“这几日连续坐谈，大人的大脑细胞一准极度疲劳。我为大人带来一本《还你一个浪漫青春》生活影集，可助大人睡前松弛一下大脑神经。”布莱将一个墨绿色绸布手提袋递到崇厚手上，幽灵似匆匆退出。

什么还你一个浪漫青春？崇厚关上壁灯，拧亮台灯，舒适躺下。哦，呀！啊？！这、这是怎么拍摄的？怎么还装订成了影集？这完完全全是一副我在沙俄国生活的全景式隐私

图呦！一对“鸳鸯”，勾肩搭背，搂抱接吻，赤身裸体，颠龙倒凤。在野外在宴席在浴池在卧室。近百幅图片中约1/3张是受贿的实景聚焦，我亲启亲抚的大小礼箱、俄币、珠宝、金器毕现；约2/3张图片且是不堪入目的“惊心动魄”:一群十八、九岁金发碧眼高鼻长腿少女和一个五十开外秃顶塌鼻骚男人—-----我，大清专使崇厚。

塌了，天塌了，我玩完了！扔掉影集关上台灯，崇厚仰卧席梦思软床上泪眼朦胧:我崇厚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啊！政治舞台上我该谢幕了，官场生命行将完结了！生活不检点曝光再加上收受巨额礼品，一旦在紫禁城养心殿公开，那就是将一只活兔子扔进沸腾的油锅，连残毛碎骨也找不见了！株连九族，九族都将成为一只只扔进油锅的兔子，我是家族的大罪人呐！

崇厚躺在舒适的席梦思大床上彻夜失眠。求生是人的本能天性，此时此刻此地唯一能救我的救命稻草是沙俄国人悉数缄口，国人不知；能使沙俄国人缄口的唯一保命良药是投其……

年10月2日，在黑海里瓦几亚岛，崇厚专使与沙俄签署了沙俄版《交收伊犁条约》即《里瓦几亚条约》十八款，以及《陆路通商章程》十七条。

条约、章程之核心内容如下:

1，俄国向中国交还伊犁九域。

2，中国给俄国万卢布(合白银二百八十万两)，作为“代守”伊犁的“补偿金”。

3，伊犁南境特克斯河流域(今察布查尔县、昭苏县、特克斯县、巩留县、尼勒克县、新源县)和霍尔果斯河以西地区等原属中国领土划归俄国。

4，俄商在蒙古、新疆贸易免税。

5，增辟俄商来华通商路线，其中包括由嘉峪关经西安或汉中到达汉口一线。

《交收伊犁条约》、《陆路通商章程》在华夏大地一公布传播，国内国外一片哗然。国人从学子，百姓到朝廷之抵抗派、保守派、清流派皆认定系丧权辱国之卖国条约；西方诸国皆认定是战胜国给战败国的胁迫条款，根本不是谈判结果。

杀崇厚，谢国人！还我霍尔果斯！还我特克斯河！万众吼声若雷，滚滚沉雷在紫禁城上空昼夜轰鸣。

伊犁特克斯的牧羊女哈里黛，她的爱国护疆信念，未曾停留在拳头高举口水飞溅之中。她变卖了家中的牛群羊群骆群马群，同叔叔纳吉布勒逆特克斯河西行，翻越四季冰凌的穆扎尔特达坂，前往温宿，阿克苏。伴他俩前行的是三匹体格壮魅、毛匹亮闪的汗血马(伊犁马)。历经数月长途跋涉，渴了灌几口天山雪水或含一根达坂冰凌；饿了抓一把羊皮褡裢里的金特尔(哈萨克人用黍米、酥油、大麦炒面、砂糖、奶酪等七种原材料制成的干粮式食品)塞进口腔；困乏了天是屋顶地是床……叔侄俩于杏花初绽的四月初，中午来到清军阿克苏军营。

此行险道重重，叔侄俩留下终身记忆的还是翻越纳吉布勒称之为雄峻高拔，哈里黛称之为惊险惊艳的天山第一山口道穆扎尔特冰达坂。有史家考证，自唐始，宋、元、明、清朝伊犁通往南疆的山口隘道有四条:那拉提、穆扎尔特、果子沟、纳林。四条山口隘道最捷径最凶险最具战略意义的隘道当属穆扎尔特冰达坂隘道，人称夏塔古道或冰岭。它海拔0多米，横空跨越天山，被称为“天桥”。长年四季冰雪裹身，白昼夜晚寒气袭人，走兽仅雪豹显身，飞禽唯山鹰光临。

年乾隆皇帝一举荡平准葛尔部达瓦齐叛乱的最后一个盘踞点—昭苏格登山上万余叛匪，统一了全新疆。自年起，清廷兵部长年派遣户达巴齐(道工)，驻扎于冰岭之下的塔木哈塔什，每天派遣20人轮番槌凿冰梯，维修冰道。自此，官兵换防，民工调遣，商旅往来，物资运送，多取于此道。

雄奇高峻的穆扎尔特冰道，是东西天山44孔隘道中最为险奇艰难的山口达坂，一年天，天天冰棱覆盖的路段近30公里，纳吉布勒、哈里黛叔侄，身穿老羊皮袄裤，脚绑毛朝外的牛匹，牵着打上新马掌的伊犁马，亲历亲闻了“天桥”的“阴阳显晦，倏尔万变；飞仙失足，亦坠无间；冰梢烁日，波末闪雷；清商夜聆，奇鬼昼见；危此达坂，高乃百盘。”“据鞍鱼贯，如缘螺壳，天风横吹，飞沙击面，寒砭肌骨，噤不出声。”叔在前侄随后攀登冰梯，三步一喘，五步一歇，热汗浸额；下冰梯一步一滑，两步一站，冷汗润脖。冰梯惊险处“梯宽二尺，冰之消长无定，梯亦因之增损。”真可谓“冰梯百尺连云起，凌山四合迷西东。参差蹬道排长空，挥手真可取明月。”梯窄二尺处，一侧冰壁千仞，一侧万丈深渊，稍有闪池，瞬间人间消失。

纳吉布勒、哈里黛叔侄曾在冰岭上露宿一夜，原曾想冰天冰地旷无人迹，寒风呼啸，需防雪豹夜游。那一夜叔侄俩竖起耳朵睁开双眼，手握利器百倍警觉。未曾想这一夜迎来的却是奇异的不可思议的“冰川音乐”现象:“夜静阑，有如钲铙钟鼓之声，丝竹管弦之奏，通宵聒耳，则远近冰裂之繁响也。”

翌日晨，纳吉布勒在哥哥、哈里黛在父亲贾那布尔牺牲的地方那座陡峭的冰峰下，垂首跪伏，各自咬破中指(男左女右)，各自将七滴鲜红的血珠儿滴在晶莹剔透的冰地上，顿时化作两朵淡粉色的雪莲花儿。沉稳的纳吉布勒目含泪花儿，呡唇无语。哈里黛泪落如雨，哽咽着立誓:为家乡回归祖国，为族民找回做人的尊严，我会竭尽全力。父亲，请给我智慧和力量！

祭拜毕，和冰吞吃了两把金特儿，将绑靴的牛皮系紧，俩人牵马踏冰继续南行。行至正午时分，蓦然山风大作，飞雪走冰，怪声轰鸣，面前像竖起一座高拔的棉花墙，天地一片混混沌沌。低头看不见路，抬头望不到天，更分不清南北东西。三匹伊犁天马焦躁的“鸣鸣”嘶叫，频频以蹄叩冰。转瞬间，脚下的冰雪气球样膨胀堆积，漫过了脚背，漫过了小腿，再有喝一碗奶茶的时间，他俩的身体下部就会被薄冰厚雪包围掩埋，千钧一发之际，纳吉布勒想起哥哥贾纳布尔在生命最后一刻说的一句话：

鹰笛拿上，冰雪中迷路吹奏，一短一长，一短一……

他从羊皮袄中摸出拇指般粗、中指般长、系根红绸带的短笛，背对山风含在嘴中：“吁徐”，“吁——徐”，反复吹鸣三遍，蓦然间，一只雪鹰凌空而降：黑翅黑背，白脖白头，黄铜色尖喙，雪鹰在他两头顶盘旋鸣叫三圈后，劲翅平展，呈滑行状向一个方向缓缓低飞。叔侄牵马尾随……。约吃一顿纳仁（宽面、马肉块、洋葱相伴的面食）的时间，胡达变戏法似得天笑了：风息、云静、蓝天如洗，冰峰清峻。救命的山鹰轻盈地停在哈丽黛身前。暖暖的阳光轻抚着她和山鹰，她俯身抚摸着立于透明冰凌上的山鹰那两根茁壮遒劲的腿，泪眼婆娑，面荡笑波:

亲爱的神鹰，救命的灵雀，你不要再离开我们，我们一生一世在一起，好嘛！

山鹰深铜色的尖喙向着冰壁“梆梆梆”三下钻啄，叩下一粒约2cm的透着红黄蓝绿紫色的一颗五彩美石，轻轻放她手中。

这代表你忠诚美丽的心是吧！让我们一起去为特克斯河重归大清国努力奔波吧，我永远的朋友。

哈里黛用双臂热拥着山鹰厚重的健体，在那一刻，矫健刚劲的飞禽之王一动不动。这只鹰是哈里黛的父亲贾那布尔喂养三年后，放归穆扎尔特冰达坂的，她日夜和山风、冰峰、森林、草原为伴已近十年。笛声吹鸣一短一长，是贾那布尔召唤它的独门绝技。

大清国总理衙门已断然否决崇厚私下签订的《里瓦几亚条约》。

崇厚年元月2日抵达北京。他左脚方从高棚马车落地，右手已牢牢钻进寒冰似的手铐。那架豪华的自鸣钟、两大箱醒目的珠宝、十几张大面额银票一并收缴，以“呈堂证供”交总理府衙门锁存。

崇厚长辫垂胸，一身皂服，在森冷狭小满地麦草的单人牢房踱步。我这是在做噩梦吧！一架自鸣钟兑换了一顶二品官帽；两箱珠宝换来了两幅镣铐；百万银票换来了一地麦草。大喜瞬间大悲，假以时日，大悲能否又找回大喜！天堂地狱，造物弄人哪！崇厚捏紧两只拳头，狠狠向坚硬的岩石壁砸去。

年2月12日，曾国藩之子曾纪泽奉旨出使沙俄。伊犁问题谈判重新开启。

同日，两宫皇太后慈安、慈禧懿旨:新疆事宜，左宗棠全权处理，紧急时刻可先斩后奏。

伊犁归还大清国，是该年重中之首事，最好不付諸武力，和谈解决。若谈判底线告破，继续如《里瓦几亚条约》，那就武力收复伊犁全境。以上是左宗棠上奏庙堂的政治韬略，此韬略得到紫禁城顶层首肯——

早在年12月4日，崇厚出使沙俄前半月，左宗棠即向朝廷上《复陈交收伊犁事宜折》:俄人专尚诈力，不以信义为重，断难望其守约而持久。俄人占据伊犁之始，曾表示我若克乌鲁木齐、玛纳斯、即当交还伊犁。待我军连下各城并克复南疆，而俄人不践前言，稳据如故，而且包庇从中国逃出的叛逆，(系指陕甘回民起义领袖白彦虎)，白战败后先逃至新疆力助阿古柏抗清，其后又逃入沙俄寻求庇护。怂恿其扰我边境。由此可见，我之守约如此，彼之违约如此，尚何信义可言！

崇厚现所签条约，我得伊犁，只剩一片荒郊，伊犁南境一二百里间皆俄属部，孤踞九城，何以图存？伊犁四面，俄部环居，官军接收，虽得必失。

“武事不竞之秋，有割地求和者矣。兹一矢未闻加遗，乃遽议捐弃要地，餍其所欲，譬犹投犬以骨，骨尽而噬仍不止。目前之患既然，异日之忧何极！此可发叹息痛恨者矣！就事势次第而言，先折之以议论，委婉而用机；次决之以战阵，坚忍而求胜。俄先已启衅，曲本在俄。以目前边事言之，伦理固我所长，论势亦非我短。只希望朝廷内外坚持定议，先之口舌，继以兵威，事无不济。”

左宗棠奏言真可谓谋国老臣，拳拳之心，忠事元勋，尽吐肺腑。

大清总理衙门(军机处)对左宗棠的见解极为赞赏，是谓“洞澈利害，深中窾要。”命所有新疆南北两路边防事宜，即着左宗棠预筹部署，以备缓急之用。

左宗棠于“新疆南北两路边防”共部署三路雄师—-----东、中、西路。三师均箭指一地:伊犁。

东路:伊犁将军金顺率步骑25营00余人，扼精河一域，严防俄军东窜；

中路:张曜率步骑19营8人，驻阿克苏冰岭之东，待命沿特克斯河指向伊犁，断俄军归路。

西路:刘锦棠率步骑28营1人，取道乌什，待命沿冰岭以西经布鲁特游牧地区直指伊犁，断俄军援师。

另，以人分屯阿克苏、哈密为三军后应；以兵增强塔尔巴哈台防务。准备参战军卒共约00余人。辎重丰裕，枪刺闪亮，战旗猎猎，官兵周仇。只待左宗棠大帅一声军令。

纳吉布勒、哈里黛叔侄风尘仆仆来到中路军总指挥张曜将军的中军大帐。官拜广东提督的张曜大喜过望。他请俩人入座，细细打量俩人:神情疲惫，满身泥水，目光坚定，举止朴淳。张曜亲自为俩人端上热茶，心中涌荡起层层涟漪:哈萨克民族伟岸、忠贞、质朴啊！他们为了特克斯河流域重归我大清，叔侄放弃富贵，不畏艰险，舍弃一切家产，前来慰军投军，仅白银捐出两，这可是他们几代人辛辛苦苦积累的资产啊！他们没有慷慨激昂，没有豪言壮语，唯有真真切切舍家为国的无言行动呐！我等吃国家薪饷的一介武夫，更应捍卫疆土义无反顾，置个人荣辱生死于脑后。正愁翻越穆扎尔特冰达坂无第一手资料，观世音菩萨便把他们送到我帐前……苍天有眼，菩萨佑我呦！

翌日，张曜将军隆重召开中路军将士欢迎哈萨克叔侄大会。

阿克苏北山一片约两个足球场大的宽展草坪，密密麻麻的麦草秸秆上坐满密密麻麻的清军将士，将士周边旌旗舒展，战马比肩，枪炮赫然：计有10尊连架劈山炮，支七响后膛枪，4尊大号开花后膛炮，这些英国造枪炮尊尊蓝光闪亮，夺人眼球。

上午九时许，张曜将军，纳吉布勒叔侄出现在众将士面前。

绛色松木椅上，张曜将军双目如炬，威风八面。他头戴顶饰东珠，帽衔红宝石的薰貂皮朝冠，身披前胸后背绣着麒麟吉兽的宝蓝色二品武官朝服，椅后左右各四名持刀侍卫肃立。

一声雄浑的牛角号声骤起，偌大草坪悄然无声。

张曜站起跨前两步：“中路军将士们，今日吾等隆重集结，是本将军要给诸位一个惊喜，要让大家共同结识两位西域菩萨，我身旁的纳吉布勒、哈里黛叔侄。他俩是伊犁特克斯河流域牧民的英雄代表，是哈萨克民族的两只雄鹰。”张曜侧身面向纳吉布勒叔侄问：“雄鹰你们怎么称呼？”

哈里黛回答：“叫拉禽。”

“这两只‘拉禽’，为了特克斯的家乡草原永远在我大清国版图之上，变卖了所有家私、牲畜、不畏艰险……”

张曜将军语音铿锵情绪激奋，将纳吉布勒叔侄的爱国爱伊（犁）行迹向将士们倾述。

“有左宗棠大帅的英明指挥，有哈萨克族人民做向导和坚强后盾，一旦与沙俄军战端骤起，我中路军将士一定能势如破竹，斩关夺隘，取得彻底收复伊犁全境的完胜。”张曜将军话音方落，数千将士悉数站起，手举刀枪，发出如雷共鸣：

“伊犁，伊犁！”

“完胜！完胜！”

一阵遒劲的春风拂过，将如雷吼声带至南北天山，孔雀河畔，越过穆扎尔特达坂……

张曜继续表达内心的感动：“为表我等的感佩之情，昨夜我书写了一副对联，代表我中路军将士，赠予哈萨克民族的两只雄鹰。”他右臂一挥，三位亲兵各举一张红底金星纸近前。

左联：卖房卖马卖牛羊筹军饷，铁师锦上添花。

右联：告天告地告路径做向导，西域雪中送炭。

横批：伊犁俩英杰

掌声激越、欢畅。

“下面请哈萨克‘拉禽’讲话。”

站立张曜右侧的哈里黛向前两步，两手贴胸弯腰，向将士们行哈萨克人大礼：

“尊敬、常胜的清军将士们，海麦斯亚克西（哈语：大家好）。我的叔叔汉语说的不够好，我代表他表达心声。方才百战百胜的张将军给予我们像草原鲜花一样多的赞扬，我们不敢受领。伊犁大草原的牧民想法很简单，变卖了家产一无所有，我们还有手有脚，可以去为别人放牧谋生，生活可以重新开始；没有了草原失去了国籍，我们就是水中无根的草叶，只能随波逐流，永远不知家在何方。蓝天离不开大地，牛羊离不开草原，百姓离不开祖国。在自己挚爱的国家活着，才有做人的尊严和意义。这就是我和我叔叔纳吉布勒心底的声音。”

全场一片寂静。蓦然，张曜向前一步跨，壮吼一声：

“全体将士听令，向‘位卑未敢忘忧国’的草原英雄敬拜。”

张曜以下数千将士同时单膝着地，双手合拳，向哈萨克英雄致礼。

俗话说的精准，林子大了，什么鸟没有？就在从紫禁城到农家屋、从达官贵人到泥腿村妈、人人对《里瓦几亚条约》，对签约人崇厚“口诛笔伐”、义愤填膺之时，有一个人，那个晚清政坛第一宠臣，直隶总督李鸿章，竟公开发出另一种怪异的声音——

年开元第一天，他正襟危坐于安徽合肥老宅客厅的古檀香木阔椅上，手端一杯安徽黄山毛峰香茶，气定神闲，不紧不慢细品。俄顷，他对围坐左右前来拜年的七八位身着紫袍、蓝袍、红袍的朝官开言：

“崇厚未经天朝应允，私下与沙俄签约，不失为轻率之举。沙俄国‘藉肆要挟、不餍其欲壑不止。’但既然合约已签，白纸黑字，‘若先允后翻、其曲在我’，‘崇厚所订俄约，行之确有后患，若不允行后患更亟。’我朝当先接受条约，再设法补救。实为眼下谋国良策。老夫之言，尔等认同乎？”

众朝官诺诺，行礼退出。

李鸿章对《里瓦几亚条约》的“先接受再补论”，不二日便在朝堂上下传的沸沸扬扬。

又是一列法国巴黎开往俄国彼得堡的绿皮火车。2号车厢中部，一风华男子临窗托腮，眯眼沉思：李鸿章大人的先接受条约，说白了就是接受伊犁特克斯河流域划归俄国，接受伊犁九城归国，接受四邻皆他国疆土。接受毫无险要可守的伊犁九城，这不是徒居空城，伊犁回归有其名无其实吗？被誉为“政治雄才”、“军事奇才”的李鸿章李大人，怎么竟没有这点常识？嗟乎，非耶！汉有司马昭，清有李鸿章。千年共灵犀，叵心路人知：

对新疆，李大人骨子里似乎就排斥。年，阿古柏已侵占新疆。日本在美国的支持下入侵台湾，东南海防、西北塞防均形势严峻。12月10日，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李鸿章在《筹议海防折》中，主张放弃西北，专注东南。他在奏折中说，新疆只不过数千里旷地，无事时每年尚需兵费二百余万两，已为不值。当外敌强大、国势衰弱之际，即使勉强恢复，将来断不能守，而中国目前国力实不能兼顾西域。他公然说，“新疆不复，于肢体之元气无伤；海疆不防，则心腹之患愈棘。”

按李大人之见，丢失新疆这占国土七分之一面积的疆土且“于肢体之元气无伤”，那丢失特克斯河流域等伊犁疆土，岂不是于指掌之元气无伤嘛！大国第一权臣视国家疆土如草芥，是他政治上的糊涂？是他别有用心？还是骨子里就是个“俄奸”？

坐在西行列车上沉思的是大清国二次赴俄谈判专使曾纪泽。他目视车窗外飞逝闪过的连绵广垠的雪原，以手托腮，思绪陷于深深的忧虑之中。他没有订坐包厢，他同数名随员乘火车硬卧前往彼得堡。他面前的小茶几上一只玻璃水杯，一本翻开的罗贯中著《三国演义》，翻页章节“关云长单刀赴会”。他注目书中这七个醒目大字，41岁的他哑然笑了：关公当年出行一江之隔的东吴国，有一柄青龙偃月刀相伴；我今出使万里之遥的沙俄帝国，亦有一支黑杆钢笔相随咿！

正是草原春光无限好的时节，哈里黛奉张曜将军令，与两名张曜的亲兵侍卫，乘快马自阿克苏出发一路东行。

张曜在大清官坊实属另类奇将。自嘲目不识丁，但却战功卓著。是货真价实的“草根族”：他字朗斋，顺天大兴人。年少倜傥不羁。咸丰初年，他前往河南固始投亲。此时各地正防捻军，他便自督团勇三百每日训练。有一日数千捻军突然来攻固始城，而县城防守未备，他便于城外设伏，待半夜捻军进攻，城内外枪炮齐发，捻军不知虚实，仓皇逃走。剿捻主帅僧格林沁闻之亲自召见，命随大军征讨。此后数年他因战功升知县、知府、道员、总兵、加提督衔。他所率之军称嵩武军。年秋，率军在哈密屯田，大兴水利，垦荒两万亩，年收获粮食数千石接济西征军队。年，新疆北路收复后，他又率所部与徐占彪、刘锦棠一道进规新疆南路，攻城拔寨，痛歼阿古柏匪徒。陕甘总督左宗棠对他的评价：器识宏远，无急功近名之念；才兼文武，方今尤不可多觏。

张曜自见到哈萨克族姑娘哈里黛第一眼，便十分欣赏、怜爱这位奇女子。保护她呵护她的意念油然而生；我中路军随时将接军令慷慨出征，战场凶险、刀枪无情。让非从军女子战场上流血牺牲，那是男人的罪过。该女子聪明乖巧，机敏过人，尽脱俗习，勇略超群，送往左帅督府，巾帼才智定有大用。张曜与哈萨克叔侄洽商三次，达成共识：纳吉布勒留中军帐前听用。哈里黛由张曜的两名心腹亲兵护送，前往肃州左宗棠的陕甘总督府，上呈伊犁特克斯河流域人共同的心声——誓死回归大清国。

哈里黛东行分队成员颇精干，两名亲兵各骑一匹巴里坤黑马白马，哈里黛骑一匹雪青色伊犁马，另一匹火炭色伊犁马驮随行衣物、背服及山鹰。这四匹马皆是白日行千里不累，夜晚走八百不喘的宝马。此行，道无匪患无须快马加鞭，亲兵唯一使命，是将哈里黛姑娘愉快安全送达肃州城。

环境塑造人，天地感动人。哈里黛戴绣花圆顶皮帽，帽顶一支白色猫头鹰羽毛，容光焕发从阿克苏出发一路东行。新和的箭杆杨、库台的山杏花、轮台的野樱桃、库尔勒的老鸦蒜、博斯腾湖中红鲤鱼、艾丁湖畔马莲花、吐鲁番的葡萄藤，带给她的全是心情愉悦、神采飞扬。她为南疆大地重回大清国怀抱庆幸、骄傲和自豪。南疆各民族百姓正踏踏实实悠然自得的生活劳作：看，这一家一户阖家行动的维吾尔乡亲，用砍头曼刨地，端盆撒种，持勺浇地，悠然自得；看，那边草坪白毡房炊烟袅袅，小马儿撒欢，小孩儿撷花儿，女主人钻进牛肚下欢挤牛奶；啊！一群一群又一群白云般的羊只在芳草滩上漫飘；远处天山巍峨，雪峰撑起的天，像镜子方被清泉洗涤样蓝的让人心畅心醉。这儿没有外国贼娃子（小偷，这里指坏人）霸道横行了，山川回到大清国，百姓靠自己辛勤劳动养家，一家家人再不用担惊受怕，一家家人日出下地或放牧，日落归家，日复一日多么恬静幸福啊！我哈里黛的家乡，何时才能呈现这儿的景象？亲兵小王哥说，张曜将军、刘锦棠将军，还有金顺将军的三路清军，兵强马壮，火器精良，即将把侵驻伊犁的老毛子军队围堵的铁桶一般。哈里黛妹妹宽心，收复伊犁九城，收复特克斯河两岸指日可待。

故乡回归我回返，到那时我回到一望无际的喀拉峻草原，像今天的南疆人一样自由地呼吸着清新的空气，享受着温暖的阳光，该是多么美好美丽的生活啊！好心情历来是草原儿女歌舞的催化剂。一路驱骑东行，马背上，哈里黛荡鸣百灵鸟般的甜音;宿营地，哈里黛绽放花孔雀般的彩姿。一路有歌有舞伴行，最感惬意欢畅的当数两位年轻的士卒，他俩常常不约而同眯眼咧嘴，忘情地欣赏哈族姑娘的神情舞姿，他们心中常萌发这样的感慨:后半生天天若这般无忧无虑有歌有舞，那真是比神仙还快活的日子哟！

晴朗的天空有时会漫过乌云，在从吐鲁番东门乘骑前行的那天正午，在热浪扑面热汗淋滴的火焰山下，哈里黛一行迎面碰到十几峰载货骆驼和八九人的商队。商队头目正是数月前在纳吉布勒毡房大块啃肉大碗喝酒的俄商柳比莫夫。柳比莫夫在马背上热情地问候哈里黛，秃顶高鼻的他激动的向哈里黛表述对她深深爱恋并请她掉转马头返回伊犁。马背上的红裙少女扑闪着泉水般清澈的紫葡萄眼，轻声发问俄国大富豪:“你听说过斑鸠和乌鸦在一棵树上筑窝儿，并一同朝同一个方向飞行吗？”

柳比莫夫一愣，脸色蓦变，“哈哈哈”扬声怪笑。商人们几乎同时亮出乌黑瓦亮的短枪。两亲兵策马向前，以身体遮挡哈里黛并抽出佩刀。刹时，火焰山下的空气像要燃烧起来。

“把刀收起来，我们的食指稍稍一弯，你三人两秒便会变成三个大蜂窝。哈哈哈！”柳比莫夫肆虐狂笑，将黑洞洞的枪口顶向亲兵小王的脑门。眼看东行小分队不是悉数就擒便是“全军覆灭”。

千钧一发之际。蓦然，一股飓风自亲兵脑顶扫过，没等众人大脑做出反应，那只黄喙白脖黑身，重约20斤的穆扎尔特山鹰的两只令人恐怖的利爪，已牢牢钉在柳比莫夫的光秃头顶，他在马背上强烈地扭动了几下身躯，“扑通”一声跌下马背，匍匐啃地，愤怒山鹰锐利的钢爪依然紧箍着他的秃头顶，他侧翻着鱼眼，浑身颤抖。

“有话好说，好说。”

“收起你们的破枪”

稳坐于镶嵌着红宝石银鞍上的哈里黛鼻孔冒出一丝冷笑。她两腿轻叩马肚，四匹马箭似向东射出。他们一行东去百米开外后，山鹰“嗖”一声腾空，眨眼间不见了踪影。

曾纪泽一行数人下榻于圣彼得堡一中档旅馆。驻华公使布策几番提议迁至沙俄国接待外国要人之豪华宾馆，均被曾纪泽婉言谢绝。布策等沙俄要人馈赠的高档“纪念品”，亦被曾纪泽一一婉辞。曾纪泽专使给随行人员的指示是，无事可去酒肆茶楼，商场剧院转转走走，让更多的当地民众知晓大清国第二拨伊犁问题谈判人员已光临圣彼得堡;谁手心痒痒了，还可提笔写写俄罗斯风俗风情风物的散文、杂文，投往彼得堡、伦敦、巴黎、纽约甚至土耳其的安卡拉的报刊，告著欧洲人大清伊犁问题谈判人员在圣彼得堡。谈判首席代表曾纪泽却像“大家闺秀”，他成天将自己关进旅馆，日日夜夜与三物零距离心语:一书《三国演义》，一信（其父曾国藩咸丰十年十月十六日家书），一图（新疆地域图）。

行事做人第一书《三国演义》，曾纪泽捧读不下十数遍，每遍皆有感悟新解。书中最令他感佩的不是足智多谋的诸葛亮，不是智勇兼备的赵子龙，不是开疆扩土的孙策小霸王，而是忠肝义胆，视金银如粪土的关云长。每看至关云长父子丢失荆州，败走麦城一章，他的眼眶便有些许潮润，忠君忠国，处事做人第一要务啊！

咸丰十年十月十六日家书，是曾国藩数百封教子读书、作文、做人中，颇让曾纪泽铭心刻骨之“家宝”，他无论在朝为官抑或出国为使（此前他任驻英、法国大使），每每解衣吹灯前的必做功课，必是平卧床榻以掌代枕背诵家书:

字渝纪泽、纪鸿儿：泽儿在安庆所发各信及在黄石矶湖口之信，均已接到。鸿儿所呈拟连珠体寿文，初七日收到......

泽儿看书天分高，而文笔不甚劲挺，又说话太易，举止太轻，此次在祁门为日过浅，未将一轻字之弊除尽，以后须于说话走路时刻留心。鸿儿文笔劲健，可慰可喜，此次连珠文，先生改者若干字？拟体系何人主意？再行详禀告我。

银钱田产最易长骄气逸气，我家中断不可积钱，断不可买田。尔兄弟努力读书，决不怕没饭吃，至嘱！......

父字:（咸丰十年十月十六日）

此信乃吾曾氏家族家教家规家风呀！三餐或可忘，家风勿丢失；家风不存，吾仅躯壳。

这份略有破损的1:万比例新疆地域图系陕甘总督左宗棠暂予——

曾纪泽是在伦敦任上接到朝廷诏书，出任赴俄谈判伊犁事宜专使。按理使前应亲赴肃州，拜谒朝廷谙熟新疆政情军务的宗棠叔叔，讨教伊犁方略后赴俄。因恐往返日久延误谈判正事，故呈敬书一封讨教。数日前接获左大人回书:

纪泽吾侄辛劳:

汝往沙俄，庙堂高瞻，江湖热盼。汝人品才智，定上无负圣意，下不违民心。吾甚宽慰。特赠汝一言，借汝一图:

伊犁特克斯河流域断不可弃。此言千钧，系吾国脉一支。

此新疆地域图系30年前，天人林则徐恩公所赠，现借汝用，事毕当还。此图吾国之宝，价值连城。

宗棠（光绪六年五月十日）

特克斯河流域断不可弃，断不可弃特克斯河流域。左大人出言如此决绝，吾当深思谨遵；

新疆阔大神奇，三山夹两盆（阿尔泰山、天山、昆仑山、塔里木盆地、准格尔盆地），面积近万平方公里，相当于8个湖南、11个半安徽、16个浙江、44个台湾，是大清国至圣至宝之地。是大清国西天门。伊犁是新疆政治、军事、经济、商埠、文化中心。伊犁还是世界陆地中心轴，是美轮美奂的塞外江南，这张地图的无价正在此。持此宝，心无畏。

一日傍晚，夕阳将天边撒上一抹诱人的金红。趁曾纪泽一行人外出散步，布策乔装旅馆服务生，溜进曾纪泽客房。仔细探寻，房中除旅馆准备的洗漱用品，自带物品仅桌上三件:一套《三国演义》、一帧曾氏家书、一张30年前的中国新疆地域图。中国通布策在三样物品前逗留良久，他两手互搓、深深叹气，自言自语:崇厚是只见骨头就扑的土狗，曾纪泽是条块肉在面前闻都不闻的藏犬呐！

哈里黛如愿得偿，终于见到亲兵嘴中那位可敬可亲可畏可爱的西征大军主帅、钦差大臣陕甘总督、二等侯左宗棠。她是在肃州城郊清军大帐——一座比哈萨克毡房稍大些的门前竖一面红底蓝边帅旗的布帐里看见的。

亲兵向木条桌后一头戴薰貂皮官帽、帽顶一颗衔红宝石东珠、身着仙鹤图样蓝色官袍，神情淡定的矮胖老汉行跪拜礼，向他禀报哈里黛的来龙去脉。此时一缕夏阳的橘红色暖光正巧投照在胖老汉肌肉松弛，肤色青紫的脸上。这位矮胖老汉是威名远播的左宗棠？可是真正真实的左宗棠大帅？真要是在帐外相见，他不穿戴官帽官服，人有人相信他是务农的山村大爷。你看，他身背后倚帐还竖立着一把亮锃锃的小砍头曼（锄头）呐！三军总托克都（哈萨克语:头领）的议事大帐摆放砍头曼，太莫名其妙了。和土地打交道，离不开砍头曼；和老毛子的军队开战，也离不开锄地除草的砍头曼？这样一位身患大病的老汉，有精力有体力指挥三支大军冲向伊犁夺取胜利？他嘴唇青紫，这是他心脏、肺脏出了问题；三两句话咳嗽一二声，这是他的通气管有了炎病；身体不时在椅背扭动，这是他的皮肤骚痒很不舒服。一个年迈多病的“爷爷”率领三大群个个能扛一只牛犊的青年去打仗，如同一只老绵羊率领一群猎犬去冲锋，能胜？哈里黛的心里像泼撒了一大勺冰水，顿时凉飕飕的。

左宗棠没有与哈里黛姑娘攀谈。他身旁一管家式的头目告知她，军营中没有什么适合她做的事，去照料左宗棠大帅三夫人的生活起居吧！

大官左宗棠的三夫人什么模样儿？哈里黛脑海中曾幻化出许多画面，根据画面制定怎样向三夫人问候施礼，怎样照料她的衣食住行……小头目在前引路，出军帐沿左侧一羊肠小道行走五六百米，来至一泥墙圈围的农家小院。推开柳木条院门，眼前顿现青绿天地，一片生机。小院左侧约二分地是些知名的不知名的河西走廊产的花花草草、柳树桑树，右侧三分是蔬菜地，满眼西红柿、青椒、白菜、茄子、皮牙子、豆角。有的吐出绿舌尖、有的伸出青紫藤、有的盛开小黄花儿，有的结出小红果。叶繁果茂、青翠欲滴，煞是喜人。

这时，一布衣布裤、容貌清秀的年轻女子，自土屋款款步出。

“三夫人安好，这是从伊犁特克斯......。”小头目向青年女子介绍哈里黛。

这、这、这是左宗棠老汉的三、夫人？我没听错吧！哈里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刹时，只感到一股粗粗的血流直冲脑门，蓦然，头晕目眩，天旋地转，眼溅金星，一个趔趄，插羽圆顶帽滑落地上，身体歪向一侧......

世上无巧不成书，不成史。

在哈里黛见到左宗棠的三夫人，无比震惊之际，千山万水外的沙俄国外交干臣布策，由于无比震怒，一头叩向谈判桌，意识丧失昏厥抢救——

交割伊犁事宜二度谈判，是在圣彼得堡皇室旁的外交部小议事厅进行。中方代表驻英法公使曾纪泽。俄方代表驻华公使布策、副外交大臣热梅尼。双方人员落座后，布策以居高临下的语气作为开场白:“我已请示尊敬的尼古拉沙皇二世。沙皇陛下旨意明确，我国与贵国所订《里瓦几亚条约》只侯照办，无可商议。”

曾纪泽嘴角一撇，浅浅一笑:“公使先生，既然无可商议，贵国政府为何发函同意我来谈判？大国交往如此信口放言，贵国之尊严何在？”

布策语塞，冬瓜型脸涨得通红。

热梅尼接话道:“伊犁之南特克斯河流域，早该让于俄国。如果中国以为特克斯要紧需索回，就必须让出另一块地盘置换。请问，中国沿海之处，何处可让？”

曾纪泽将两束冷如寒冰的目光直射向热梅尼:“我想，自今以后，中国领土断无再让之事。”

“你说什么？”布策忽地站起，片刻摇晃着又坐下，咬牙切齿道：“我的朋友曾，我不能不坦率地告诉你，根据仁慈的沙皇指示，限期届满时，和崇厚大人所签之约还未履约，太平洋舰队司令勒索夫斯基会给贵国的恭亲王带一句话，‘若再延迟，不如打仗合算’”。布策身靠椅背，翘起二郎腿，右手中指敲击着老桦木桌面，一副昏鸦憩高枝的傲姿。

曾纪泽两手轻抚桌面，声轻字重：“中国百姓未必不愿与俄国一战。我国人皆不畏艰辛，坚忍不屈，纵然一、二战未必取胜，然中国地域博大，虽十数年亦能支持”。

“支持？支持。十数年亦能支持！”布策看看曾纪泽，又扭头看看身旁的热梅尼，两手向空中一摊，继而握拳，放肆大笑。

曾纪泽安静地觑望着他，像是未听见这浪声畅笑。待布策笑声打住，曾纪泽礼貌地冲布策、热梅尼点点头：“布策先生，你在北京供职时，我请你在全聚德吃烤鸭，席间你问我，《三国演义》这部书你不理解，吕布的武功天下无敌，为什么他却短命，早早消失于群雄逐鹿的行列，现在我乐意回答你：体能技艺再强大的人，他的道德、理性若滞后，必然早衰。天下无敌的吕布，一、背弃义父丁原，为荣华富贵；二、背弃继父董卓，是身陷桃色；三、白门楼被擒被杀，是众叛亲离。吕布留给后世的警示：——古今中外笃定，贪得无厌短命，多行不义自毙。一人、一团体、一国家，皆如此。”

曾纪泽用掌轻击桌面，桌面一声脆响。

须臾，“咚”一声巨响。桌对面无言以对气急败坏血冲脑门的布策，一头撞向桌面，顿时昏厥，紧急施救，谈判暂停。

曾纪泽光临圣彼得堡后，不看老毛子脸色，改约态度十分坚决，这使得沙俄高层十分恼怒，为了恫吓威逼曾纪泽及大清国总理衙门，沙俄军方在伊犁及周边地区迅速增添兵力火炮，还在东北增派了军舰，增兵调配如下：

伊犁守军由0人增至00多人，大型火炮增至50门；

在斋桑，派驻步兵人，骑兵人，火炮62门；

在费尔干省新调精兵0人，火炮30门；

在黑龙江以北，乌苏里江以东，俄方神秘调兵，昼伏夜行；

由黑海基地派出装甲舰、巡洋舰20余艘紧急驶往日本海……

总理府（军机处）每日以八百里加急密函，将俄军增兵调动军情送达肃州左宗棠西北行辕。文谈须武备，为了以武力予曾纪泽有力支持，钦差大臣、陕甘总督左宗棠急调汉中镇总兵谭上连、宁夏镇总兵谭拔萃、巴里坤总兵席大成、记名提督戴宏胜等关内外新练军队，火速进疆开卦喀什，准备对俄作战。另增派0雄兵急赴张家口一带驻防，加强对北京的保护。

哈里黛姑娘晋见左宗棠三夫人，因异常震惊，大脑一时缺血险乎昏倒，是有缘由的——在羊肠土道上独自漫步的她百思不得其解。

总督大人面相看七十岁上下，按理他的夫人应六十岁左右，再年青点五十岁也说的过去，伊犁大草原上至白胡子老汉，下至流鼻涕的巴郎（小孩），任何人想不到左宗棠老汉的第三个夫人多大。这么说吧，她和我哈里黛在草地上站一起，谁是姐姐谁是妹妹，一时还说不清。将一个可以喊他爷爷的少女娶作小小老婆的人是好人？是好官？是深得民心士气打胜仗的好将军？哪两个亲兵东行的这一路上对我说，左宗棠左大人这好那好，是大清朝庭里第一好的大官。骗子，沙郎（哈语：傻子）。这里不能呆，要找机会开溜。溜哪儿？一时半会儿还没想好。我哈里黛是抱着同情章姑娘，“保护”章姑娘的心情，和章丽姑娘暂时待在一起的。仔细推算哪一年她是茉丽花开生的，我是油菜花开生的，她年长我四五个月，她是姐我是妹。

看不明白，难道汉族女人的轻松、愉快、幸福，和我们哈萨克族女人内心的感受大不一样？你看章丽姐，嫁了一个完全可以给她做爷爷的大官，从她的眼睛眉毛之间竟无一丝半点的忧虑、无奈和郁闷，她哪张白嫩润美的天鹅蛋型脸，什么时候都那么舒展那么轻松，极像特克斯河宽阔处的波纹，闪烁着动人的柔光。不知内情的人或许可以放言，章丽是天地间最最幸福的女人。中原人和我们西域人对人生的选择，对幸福的感悟就像一个天空，一个草原，差异太大了。

赫赫大名的陕甘总督肃州行辕，其实规模气场都不大：一顶大号军帐，十几间泥巴土屋，几十个男人（总督、幕僚、护兵、厨师），还有1+1俩个年龄相仿的女人。哈里黛每天的主要使命是陪弄、陪聊：

陪总督的三夫人，侍弄左宗棠爷爷亲自种植的桑树、蔬菜。给桑树剪枝松土，给蔬菜除草浇水。

陪章丽姐姐聊天。男人、女人、家庭、历史、今天、明天、天地、山河、逸事、奇闻。她俩话语投机，话匣子象草原上的野马无缰无鞍，恣意狂奔。有时晚饭后，左宗棠总督也会加入到“两陪”队伍。但哈里黛和左爷爷闲聊的范围很窄很窄，大多是他问她答：

穆扎尔特达坂距阿克苏多远？冰雪路段多长？穆扎尔特达坂多长、海拔多高？狭处能否过两匹马？险峻隘口共几处？冰坂上有无住人？骑马过需要多少时间？达坂与伊犁惠远的距离，一路的河道、木桥、大山、矮丘、土质、草原、路况？

传说特克斯河上游气候奇异，“春秋相连，冬长无夏”春秋哪几月，冬季哪几月？

昭苏草原，特克斯草原牧民，家均牧牛、羊、马多少头只？入冬转场是否草原上无毡房？一只羊、牛、马，不同季节的卖价？

冰达坂附近有无驻兵，沙俄商人在草原上做买卖用白银、俄币还是用物品兑换牧人的活畜或皮毛？

草原上的日照、天气、气温，最冷在哪个月，早晚温差多少？

牧人的礼节、风俗、习性、甚至婚丧程序……

左宗棠总督询问的细微，哈里黛对答的粗疏，她的经历、阅历、喜好使然。有些问题回答不出时，她会脸红心悸，低头摇头。无论何种情形，左爷爷总是笑微微的慈目注视她。

有件事总督大人没问，她主动回答，得到统兵大帅的高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