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是个土鳖

我婆娘今天跟我开玩笑说,我真希望你是个土豪,而不是个土鳖。我说,土则土矣,咱不俗么。作为一个土生土长的老陕在年近不惑的时候承认自己是个土鳖,是需要思考的一个事情。我想婆娘说的是对的,我就是个千足土的土鳖,浑身上下的每个褶子每条缝缝儿,轻轻的一掸就能冒出一股子土气。只要一开口,一股纯正的关中口音,土气喷人。估计操此口音即便穿越两千年,也能横行于世而没有语言障碍的烦恼。

我是自小从土里泥里长大的娃,我婆六个儿子两个女子,我爸行六。等我出生的时候,在族里就行十六了。唉,我婆看养孙儿多了也就没那么疼惜,大人要下地挣工分,她一个人要看好多个孙儿。早起吃过饭,大人把我们塞到我婆那就急急忙忙上工去了。我婆把我们扔到一米多深的庄基土坑里,拿个小板凳坐在坑边边纳鞋底子边看顾我们,六七八个孙儿就在土里面滚爬打闹,吃土玩泥,往土里尿,然后揉啊踩,拿土互相厮打等等等等。等我妈和娘她们都一个个下工回来了,才又一个个把我们从土坑里面提着腿脚扽出来。出来就是个泥猴土蛋,浑身上下无处不是泥土,紧跟着就是从上到下密密实实的一顿爆捶,一是打娃二是掸土,把娃打的吱哩哇啦,房子拍的乌烟瘴气。

我后来问我妈你这样打我不心疼?我妈说隔着衣服打手上都拿着劲,声大劲小掸土干净。身上掉下来的肉打着咋不心疼?其实打哭是打给你婆看呢。我追问为啥,我妈说你叫唤的越惨,你婆后头肯定对你要问要管的就多就勤么,就能比看顾你几个哥要多经心点。岂不知在泥坑里我们玩成土蛋的时候,我婆哪顾得上谁个?都整成一个样子的一般大小的泥蛋,都不认得谁是谁,只要我们不爬出坑打出血,我婆就继续纳鞋底子。

我长大的过程也是一直和泥土打交道的过程。下地干活经常是一身土两腿泥,脸上抹的头上甩的手上沾的都是泥点子,人都觉得身上不沾带着泥土你就不是个好娃,不是个能给屋里大人帮上忙搭上手的好劳力。一年夏忙秋收两料庄稼,要浇好多回地。浇地的时候,把鞋一脱,光着脚踩到地里,看着水从地头往你跟前流,先是慢慢的浸湿着地皮,顺着干渴的张的多宽的地缝子渗下去,往前蜿蜒着,渗透着,你把脚光丫子使劲伸进干土里,能感觉到水渗到土里面的过程,凉飕飕的逐渐漫过脚面。好像能听见土地高兴的嘶嘶吸气的爽快声,好像大夏天给你个老冰棍贪婪的吸冰棍的声,好像饿了大半天端一老碗面蹲在灶火底下唏溜面的声。这个时候你才能深切的感受到你脚下的土地是有生命的,他是痛快的,他是兴奋的,他在贪婪的吸吮水分,他在舒服的吱吱乱叫!

土,能治病

九七年我到县上去上学,这算是第一次出远门。到学校一个礼拜拉肚子拉的两脚稀软,蹲下就起不来,起来就不敢蹲下。人说好汉经不起三泡稀,我还是一天七八次,一连着七八天,加上我又不是个好汉,把我拉的脸乌青乌青的。老师把我引到校医务室开了些白片黄丸吃了也没见顶事,最后实在没办法了给家里打电话。那时我屋没电话,全族就我大伯屋里有,打电话过去给我爸捎话说我虚脱了,我爸一听撒腿就坐车跑县上来。我以为给我送来了啥灵丹妙药,送过来一看原来就是一包土,在家炒熟的土,捏了些拿水一冲,当天立止,这确实是灵丹妙药!以后我上学到西安,工作到外地,再后来在祖国的天南海北胡跑,都要带上一包屋里地头炒熟的土。

一到夏天,斗盆大的太阳顶到人头上,晒得人没地方钻,空气里头没有一丝水分,干渴的人嘴上爆皮。那时没有水泥路,地是土地路是土路,这路本就是地,走的人多了,就成了土路,上面的土越踏越碎,到最后土细如面粉。人走过去一层灰,车跑过去一车土,就连狗软着四个蹄子噗沓噗沓趟过去也成了土狗。热黄热黄的土烟杠的半树高,把街道两边的门都上了一层土面。就是这土,谁要是脚上有脚气,就在日头刚好把人的影子压成一坨的时候,把赤脚塞到这烫土里面,能体会那种万蚁钻心的蚀骨的痛与鸡毛掸子挠脚心的解馋的快,这种痛快让人随时都能高潮;就是这土,谁要是身上哪里出了血,捻上撮土把伤口眯上,立马止血;就是这土,谁要是得了痔疮,还是正中午,把裤子一脱猛子往地上一坐,只要能稳坐三分钟,绝对药到病除。

土,能家用

我家的第一栋房子是当时生产队养牲口的饲养室,我记忆中当时的房子还是草棚。后来分家的时候把三间草棚分给我家,我爸才跟我妈搬过来,我妈说分家就给分了个面瓦瓮,边沿上还打了个豁口。草棚在当时是关中农村很普遍的建筑物,你到白鹿原影视基地去逛的时候注意看看,那种一土到顶的房子大概就是那个样子。

所谓草棚就是土墙土坯土炉子,土地土炕土锅头,房顶上苫的是麦秸打成的草垛子。砌墙的时候把麦秸杆铡碎和到泥里头,剁成一块块的泥坯,晒干用来垒墙,垒好后再用稀泥糊一遍墙以使墙外立面看着稍微齐整些。家里的大件基本上都是泥土垒砌而成的,照垒墙的方法,做饭的锅头,烟囱,睡觉的火炕等等,基本上都是如此造成。房上的草顶子最是恼人,不下雨的时候热死黄天,外头三十四度,里头四十三度;下雨时间稍微一长,雨水把顶子湿透以后,就开始外面下中雨里面下小雨。雨水跌到地上,把家里的泥地打的满到处都是一个又一个茶碗大的坑。

后来经济慢慢好转了以后,人都开始盖砖瓦房,堡子周围起了好多砖瓦窑,整日里黑烟滚滚烧砖烧瓦,青砖青瓦红砖红瓦都能烧出来。我家直到我五岁那年,才东拼西凑盖起来三间砖瓦房。只可惜刚落成不久,就被我一把火烧的屋漏如草棚,为这事我妈把我恨了几十年。现在有时候回堡子看我几个伯的时候,从我家老庄子过,还能看见当年烧的黑焦的椽子在外头露着。

我说这些可能很多人都不可想象,但多数人都能知道的临潼兵马俑,就是先人用土一个个烧出的。

土,能活人

我没吃过观音土,我在书上看见有人吃观音土,就跑去问我婆人吃土能耐饥顶饱的事。我婆就摇着扇子给我说,三年年经的时候,你大伯二十几岁的大小伙子,你爸才三岁,屋里快断粮了没有啥吃,堡子跟前的树都叫人把皮扒的光光的,老远看黑红黑红一片子都是死树,围着堡子转一圈,你连个树叶子草根都寻不见。你爷带着你大伯到南山上去背玉米,两个人来回走了百十里路才背了三十斤玉米。你爷害怕不够吃,就在路上看人家挖土的地方也挖了一袋子土回来,颜色跟老瓷碗的茬口一样深,吃到嘴里没味道。把粮食跟土背回来后,大人是两天土一天粮,娃们天天粮,说起是粮,其实都清汤寡水的,扬起来都能照见人影,哎.....那时日子熬煎的,人根本都看不着前头,过一天算一天。.要不是那袋子土,估计都把你爸给人了,哪还来的我这乖孙子。说着说着,我婆就婆娑着我的头,眼角渗出浑浊的眼泪。

农民,只要有地有土,只要你不懒,撒上种子勤经管,地里就能长出庄稼蔬菜,结出果实种籽。有土就有生的希望,就有生存下去的勇气。老天爷不会把人往绝路上逼,只有人才把人往死路上逼。

后来人慢慢长大,上完学又上班,要在领导面前留下好印象,要在女娃面前有个好形象,要给同事做个好榜样,不知不觉间,就想着把自己拾掇的像个城里人。有害羞的意思,也有引以为耻的感觉,力图摆脱这泥腿子的形象。知道爱漂亮讲卫生,衣服洗换的勤了,身上的土腥气慢慢也就消退了不少。

两千年的时候,我到西安念书,刚到学校的时候,不会说普通话,说了二十年的老陕,猛子一下到了一个满是普通话的世界,一时间不知道该咋跟人交流了。我就躺到床上听别人说,你说你的,我听我的,一句一句的学,一个词一个词的跟着在心里念,期间只是拿热蒸现卖的几句你好呀,我从哪里来之类的打哈哈话应付人。就这样念了一个礼拜,有一天我觉着我基本上会普通话了,才从床上跳下来开始跟同学说话。从那以后,说了十五年的普通话,尽管是醋溜的普通话,至少大部分还是能被接受让人听懂的,慢慢感觉自己也是个能被社会接受,慢慢融入社会的一个“普通”人了。

可是,衣服上的泥土能洗的干净,嘴上的土味能掩饰的干净,可心里的土性却除不干净,因为我就没有把它洗干净的心思。人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我得记住我是哪里人,吃哪里饭喝哪里水长大的,我就是个土疙瘩,我不能回乡里的时候,开口说话就让人骂我。山不转水转,当我再一次回到老家定居后,才感觉自己又开始活泛了,就像是雨天后的树叶子,不管前头被晒的多恹的低下头去,看着都快死了一样,只要一场透雨,就能又挺挺的伸展开来。身边周围都是纯正的关中腔,就像是场透雨,我又开始肆无忌惮的回复原样,学了十五年蹩脚的普通话,只需要一天时间就能转回老腔,转回土腥气十足的老陕腔,说明土性就在骨子里头,只要有雨,就能发芽。

我就是个长在土地上,浑身上下都是土的杨树苗子,把根深深的往土里头扎,使劲拼命往上蹿,长壮长高,风来的时候,就高兴的哗啦啦,摇头晃脑拍巴掌,像是个泼妇在甩头发。生活在我黝黑的躯干上刻满一道一道的痕,可我还是要把腰挺的直直的,鼓劲把枝干往上伸往四周扯,把荫凉往外撒,给脚底下的土地遮风挡雨。

我婆娘有个发小叫小周,我跟婆娘刚开始谈恋爱的时候,她把小周叫来度我的量,看看是不是合适,意在多听一个人的意见总稳妥些。席间我侃侃而谈顾盼生辉,很是周正风光,后来听她说小周果然对我评价还可以。结果结完婚熟悉了后有一次又坐在一起吃饭,我又侃侃而谈顾盼生辉,很是得意洋洋,小周听完说,呀,你操这口方言,简直了,前后两个人么!我就哈哈哈,我就是个土鳖,土的简直冒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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